招待所的房间里，杨雷已经枯坐了两天。

窗外的操练声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整齐的脚步声像鼓点敲在他心上。崔鸣一去两天没有任何音讯，杨雷就猜到这件事恐怕进行的不顺利。他现在不得將希望寄託到那个特殊的营地上，这可能是他参军唯一的出路了。

可是在这片深山老林里，两个国家在那场战爭中布下了无数的地雷，谁也说不清楚，这里到底埋下了一百万颗还是一千万颗地雷，他根本不敢隨意乱闯。

“这他娘的，这要闷头乱闯，万一一不小心把自己报销了，来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岂不是亏死了。不行，还是得找崔鸣，得在他的身上想想办法。”杨雷摸著下巴思索半天，发现最终的出路还是在那个胖胖的军人的身上。

正当杨雷感到为难的时候，工兵团一营一连的连部里，连长崔鸣和指导员杜洪涛也在发愁。手下的兵已经派出去了两天，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们真担心发生什么事情。

正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大门口的门卫打来的，说外出的司机回来了。很快，杨雷的三叔和李家二小子在士兵的带领下走进了办公室。

连长崔鸣和指导员杜洪涛连忙迎了上去。

杜洪涛满脸的笑容，伸出双手想要和三叔握手。但是看到那两条空荡荡的衣袖，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没有双臂，他有些懊悔自己居然忘了这茬，尷尬的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

崔鸣见状將指导员挤到身后，扶著三叔来到办公桌前坐下，笑著说道：“三叔，这次请您过来，是关於杨杨、杨雷那小子的事情。”

三叔点点头，说道：“我猜到了！那个臭小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没、没有，”崔鸣连忙摆手否认，然后继续说道：“我很喜欢杨雷，这孩子有热热、热情、有勇气，是个当兵的好苗子。要不是军规不允许，我肯定就把他收收、收下了。”

“对啊，三叔。咱们国家的法律规定，年龄不满十八周岁是当不了兵的，我们確实没有办法。”杜洪涛倒了两杯水，一杯热水，一杯温水，放在了两人的面前。

三叔静静地听著他们说完，並没有立刻表態。他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微微皱著眉头，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说道：“崔连长，我能理解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也知道你们是为杨雷这孩子好。可是，这孩子的心思我了解，他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你看，我能不能先见见他，和他好好谈一谈。”

崔鸣和杜洪涛对视一眼，同时点点头。他们知道，眼前这人是杨雷的三叔，他作为杨雷的长辈，说话或许更有分量。

隨后，崔鸣拿起电话，拨通了招待所的號码。“喂，是招待所吗？麻烦通知一下杨雷，让他到连部楼下，他三叔来了。”

三叔？他怎么来了？

杨雷纳闷不已，连忙向连部跑去。到了楼下，看到崔鸣带著他三叔和李家的二小子正站在台阶上等著他。

“叔，你们咋来了？”他往前抢了两步，声音发颤。

三叔没接话，只是看了他半晌，那眼神中有心疼，也有欣慰。隨后，三叔又转头看向崔连长，轻声的说道：“崔连长，俺想跟你手底下的这些兵说几句，行不行？”

崔鸣和杜洪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但看著三叔恳切的眼神，崔鸣还是朝旁边的排长扬了扬下巴：“吹哨，集合。”

尖锐的哨声刺破营区的寧静，正在训练场上操练的士兵们像归巢的鸟，拎著器械往连部楼下跑。不过三分钟，一百多个绿色身影就列队站好，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麻。

三叔深吸一口气，突然扯开了衣襟。他那两条从肩膀根儿就空荡荡的袖子垂下来，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像两只断了线的风箏。

“大兵兄弟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哭腔，“看看俺！俺这胳膊，是十年前在雷区捡柴火炸没的！”

队列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每个人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台阶上的这个中年人。

三叔又指向旁边的李家二小子。二小子咬著牙，猛地扯掉裤管——木头假肢撞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裤管下露出半截结痂的残肢，狰狞得像段枯木。

“他！”三叔的手指发颤，“老李家的二小子，去年为了救误入雷区的羊，炸没了一条腿一只胳膊！他才十九啊！”

“俺们甜水村，总共五十多口人，除了孩子和不能动的，还有三十七口人！可就是这三十七口人，也只有四十四条腿。”三叔的声音突然嘶哑，“俺们村的每一个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家里有亲人死在雷区！俺们村东头那棵老槐树，每年清明都掛满了白幡！”

风卷著他的话，刮过每个士兵的脸。有人悄悄別过脸，有人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俺们不怕死！”三叔突然提高了音量，胸口剧烈起伏，“俺们怕的是，等不到你们把雷排乾净的那天！俺们村的娃，长到八岁还不敢独自出门！俺们村的媳妇，去河边洗衣都得绑著绳子，让男人在后面拽著！”

他突然朝队列深深鞠了一躬，空荡荡的袖子扫过地面的尘土：“大兵兄弟们，俺们不求別的，就求你们好好练本事！求你们快点把那些铁疙瘩挖出来！俺们想在自家地里种庄稼，想让娃能光著脚在地上跑，想让死去的人能闭眼啊！”

最后一句话三叔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的脸涨得通红，眼泪混著鼻涕淌进鬍子里。在他身边的杨雷早已湿了眼眶，李家二小子则已经抹起了眼泪。

队列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呜咽的声音。崔鸣的喉结滚了滚，胸口好似有一股气在激盪。他突然转身，正面面对所有士兵，大声喊道：

“所有人，立正——！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