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鼎燜得粒粒金黄饱满、冒著热气的黍米饭。
最后,还有一小瓶温好的黍米酒。
食案摆好不久,沉重的脚步声伴隨著侍从的低语声临近。
刚刚在郡府中处理完公文刘备一身风尘在门外站定,由春桃帮著褪下了满是尘土和雪渍的厚重披风、外袍。
又在耳房用温热的水简单净了面、手,才掀帘而入。
温暖的气息混合著令人食慾大振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冯妤早已立在食案边,盈盈下身行了万福礼:“夫君凯旋,妾备得几样粗浅饭食,为君洗尘。”
刘备看著眼前灯火映照下清丽婉约、笑意盈然的女子,又扫了一眼食案上冒著腾腾热气的精致菜餚,心头微暖。
事业蒸蒸日上,归家能吃热饭,妻子温婉懂事不添乱,这是多少人现代人都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更別说杀人如麻的乱世了。
刘备连忙上前扶起:“素衣快快请起。备归营自有军需司饭,何必如此费心劳神?寻常待之即可。”
冯妤起身,眼中笑意温柔。
“夫君此言差矣。昔日府中无內主,夫君行军打仗,衣食简朴自是常情。
然今日妾身在此,若仍让夫君餐风饮露、粗疏度日,岂非妾身之过?传扬出去,外人只道妾身不知体恤,夫君面上也无光啊。”
刘备闻言不由失色,这“不知体恤”的帽子扣下来,倒也让他不好再推拒:“哈哈哈,素衣言重了,是备虑事不周。有劳费心。
“1
说著便引冯妤一同在食案旁分席落座。
刘备奔波半日,腹中早已飢饿,当下也不拘束,挽袖便拾箸用饭。先尝了一块炙羊肉,外焦里嫩,浓香入味,配著咸香的豆酱,滋味极佳。
牛肉汤燉得火候十足,肉质酥烂,汤味鲜美醇厚。
他又夹了一筷韭菜,鲜嫩爽口,正好解腻。
黍米饭燜得恰到好处,带著小米特有的清香。冯妤虽是內地贵女,菜餚烹製却极有章法,显然是用了心思的,这些时日学了不少边地厨艺的。
两人正自安閒用食,侍立冯妤身后,一位身穿深青色锦裙、神色端肃的侍女,忽地轻咳一声,向前挪了半步,微微欠身,对刘备道:“恕奴家多嘴。男君远征在外,这些时日,主子在家里可是————日也忧心,夜也思念。
每每听闻前方战事激烈,主子便对著窗户掉泪珠子,吃睡都不安稳,人都清减了许多。”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刘备的反应,语气拿捏得既像心疼冯好,又暗含责备。
“男君有家有室,是家中顶梁的大树!纵然外头天大的事,总得想著家里还有棵望穿秋水的儿掛著呢!
哪能天天在外头征战,不归家来住?日子久了,叫外人看了笑话,不说男君辛劳,反倒嚼起舌头根子。
会说什么主子留不住人————那才真真儿是打咱们家的脸呢!”
她絮絮叨叨说著,话里话外,都在点著刘备“不归家”这点,暗示可能影响冯好声誉,同时也隱隱透出替冯妤委屈、想多让刘备留在內宅的心思。
刘备夹起一块烤炙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面上神色不变,目光却深邃了一分,並未看那穿著锦衣的侍女,只是转而看向冯妤,带著安抚和一丝歉意道:“冯姬勿怪。军务繁杂,边境未寧,有时確需坐镇前营或商议军情而不得归。是备疏於照拂,让冯姬受惊牵掛了。”
冯妤一听,秀气的眉头微蹙,隨即展顏轻笑道:“夫君切莫听赵女史胡言,君身为朔州刺史,担著一方安危,自然是以国家为重、以百姓为先,岂是因私废公之时?妾身虽然愚昧,也知夫君是在做顶天立地的大事。
能为夫君打理些许內务,解一点后顾之忧,已是妾身的福分。至於些微思念————人之常情罢了。”
她说著,眼神澄澈坦荡地迎向刘备:“莫说外人言语,只要能助夫君安定边塞,便是要妾身再等上三月半年在与夫君廝守,又有何不可?国事大於家事。”
她话语明理,既替刘备解了围,又暗示了对丈夫事业的全力支持,语气恳切。
刘备听著冯妤的话,心中微动,望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和与欣赏:“素衣深明大义,备铭感於心。”
他顿了一下,话锋转向那侍女时,语气便淡了些,如同拂去一丝微尘:“忠心护主,心意备领了,然,这是我之家宴,汝无事,还是退下吧。
那女子久在深宫,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见刘备虽依旧带著笑,眼神却已不复方才的温和,而那话语,更是带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她心头一凛,知道今日这话是撞到了铁板,再纠缠只能自取其辱。
当即堆起諂笑,躬身赔礼:“是是是,奴婢糊涂,多嘴多舌!男君宽宏大量,切勿与小人一般见识。奴婢这就去后厨看看汤热好了没有————”
边说边行著礼,倒退著退出了內室,小心地带上了门。
刘备与冯妤相视一笑,仿佛方才的小插曲並未发生。
两人继续安静用餐,偶尔閒话几句风物。
烛火跳动,將两人身影投在墙壁上,安静而祥和。
方才冯妤所谓的女史,是汉代宫廷设置的专职女官。
史在汉代就是吏的別称。
东汉六后临朝,宫中盛行女史。
但这赵女史既然是宫里来的,如何会在冯妤身边当个侍婢呢。
而且看她的语气,好似在冯妤身边地位还不一般,至少比春桃、芸香高多了。
莫非跟宫里有关?
刘备没多想,见冯妤没主动说,多半是心中有事。
书房外廊下,寒风依旧。
那赵女史刚退出来,还未来得及拍胸脯顺气,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下,赫然立著两个人。
正是刘子惠、简雍,两人的目光如冷电般钉在她身上。
赵女史见过大场面的,自然没怯场,安安稳稳的从二人身边走过,一言不发。
简雍脸上掛著惯有的痞气,一只手在掌心上轻轻摩挲著,另一只手却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脖子下面,虚虚地横著比划了一道,眼神如同打量一只待宰的鸡鸭。
“这姓赵的女人身份不简单,当日玄德与冯姬拜天地君亲师时,就是此人在指导礼法。”
“她像是宫里来的,有些脾气,也有些心思,要不要————”
刘子惠面容沉静如秋水寒潭,见简雍如此动作,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宪和是聪明人,当知祸从口出的道理。朝廷宦海不比江湖草莽,沾血的刀子快意恩仇固然爽利,却未必是最周全的法子。”
“眼下烽烟未靖,朔州正值多事之秋。使君待人以诚,冯姬宽厚,皆是难得的福分。在弄清此人身份前,不要贸然行动。”
“宪和,我打探过,她姓赵,名娱,南阳人————”
简雍点头:“那又如何了?”
刘子惠是中山王族后人,颇为了解汉宫事宜。
“我记得,陛下的养母赵嬈,是两朝女尚书,也是南阳人,她因扳倒竇家,扶持天子之功,被陛下封为平氏君,此妇贵重天下,两子均受封为列侯,宗族兄弟子女遍布州郡。”
“平氏,是南阳的属县。”
“而曹节也是南阳人————”
“你是说,这个姓赵的,就是赵嬈的族女,是曹节派来监视玄德的眼线?”
刘子惠点头:“不无这个可能。”
“女尚书赵嬈与尚书令曹节勾结,天下皆知。”
“天下早有所云,京师囂囂,道路喧譁,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颯等与赵夫人诸女尚书並乱天下。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
“赵嬈和曹节同为尚书,还是同郡的乡人。”
“你说,万一这赵娱就是赵嬈的族人,那她会是天子的眼线,还是曹节的眼线?”
“作为一个养母,赵嬈会帮他的养子,还是同乡?”
简雍摇头:“不好说,此事委实说不清。”
“宫里实在太乱了。”
刘子惠点头。
东汉一朝不仅有宦官干政,外戚干政,太后干政,还特么有乳母干政!而且不止灵帝一朝!从汉和帝以后,皇帝乳母是官场上必须巴结的人脉,號为中大人。
可以说从东汉中期开始,除了皇帝,谁特么都能来干政两下。
要不民间怎么有句话呢,赵嬈曹节私相通,老祖太太配公公。
这赵嬈的族女手都伸到朔州来了,真可谓宗族子孙遍布州郡了。
刘备也没搞清这赵娱到底是灵帝的眼线,还是曹节的眼线,都有可能————甚至冯姬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是谁安排过来的。
说起来赵嬈的案底就很离谱,她本是汉灵帝养母,在竇太后临朝时,成为女尚书。
后帮助灵帝发动政变扳倒竇氏,权倾天下,又跟曹节等人结党比周。
一介女子在政变频繁的大汉官场常年立足不倒。
男子封侯,女子封君,她直接混成了一方诸侯。
这女人的手腕绝对不比曹节差。
“派个人盯住她。”
刘子惠对著简雍吩咐道。
“她若静心侍候冯姬,那就隨她去吧。”
“若是只往雒阳那边传些消息,到也无妨。”
“就怕她对明公心怀不轨。”
简雍冷笑道:“她没机会心怀不轨。”
“敢在我面前耍招,我会让这位深宫內妇好好瞧瞧,咱们边塞武人多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