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海风带著咸腥。
门司城天守阁顶层,足利义满猩红阵羽织猎猎作响。
独步踏上最高处的箭櫓,手中举著一支黄铜单筒“千里镜”。
镜头缓缓扫过海峡对面。
雾靄渐开。
黑潮!
一片无边无际、沉默涌动的黑潮!
从海岸线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覆盖了丘陵、原野。
不是散乱的人马,不是喧囂的营盘。
是阵!
森严!齐整!肃杀!
刀戟成林,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
铁甲连绵,甲叶摩擦发出低沉如海潮的嗡鸣。
一面面赤红如血的“贾”字帅旗、各营將旗,在风中飞舞,如同凝固的血色波涛。
没有鼓譟,没有移动。
数万人马,如同铁铸的群山,无声矗立。唯有一股冲霄的杀气,凝聚成实质,穿透海风,狠狠撞在门司城的城墙上!
足利义满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千里镜的视野微微晃动。
“嘶......”
一声极轻的抽气,从他牙缝里挤出。他身后的细川赖之、大內弘世、山名时熙等人,脸色瞬间煞白。
“这......这就是......贾玌的本阵?” 山名时熙喉咙发乾,声音艰涩。
“先破萨摩......后破肥后......丰后府內馆更是......朝发夕至......” 大內弘世眼神发直,喃喃自语,“有此......金玉之师......虎賁之阵......如何能不......速战速决?”
足利义满缓缓放下千里镜,脸上连日疾行的灰败,此刻被惊悸与了悟的凝重取代。
“贾天戈......庆国战神......” 他声音沙哑,带著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名不虚传。”
他身旁眾將默然,无人反驳。眼前这片沉默的钢铁丛林,无声诉说著一切。
“哼!”
一声不屑的冷哼,骤然打破沉重。
眾人侧目。
赤松义则按著腰间太刀刀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战意与躁动!
他踏前一步,猩红目贯下,眼睛死死盯著对面中军那面最高的赤红帅旗:
“战神?!金玉之师?!將军!诸位大人!”
他猛地转身,朝著足利义满单膝跪下,头颅高昂:
“请允准末將出城!一骑討!让我赤松义则,去掂量掂量这位『战神』麾下大將的斤两!挫其锐气!扬我幕府军威!”
他声音洪亮,带著武士特有的狂热:
“若斩得敌將首级归来,必使我军士气大振!若不能......末將亦甘愿玉碎阵前,以血祭旗!”
足利义满眉头瞬间锁紧。细川赖之更是脸色一沉,张口欲斥。
“赤松大人!” 大友亲世急忙开口,试图劝阻,“敌军势大,阵型森严,此刻一骑討......”
“大友大人是怕我折了幕府顏面?!”
赤松义则梗著脖子,直接顶了回去,眼中燃烧著近乎偏执的火焰。
“我观其阵,不过依仗兵甲之利!我赤松家『一之太刀』,无坚不摧!正可破其虚名!请將军恩准!”
足利义满看著赤松义则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又望了望对面那如山岳般沉默的军阵。
他明白,此刻强压,反损士气。这方法......或可一试。
“准。” 足利义满不容置疑的回答,“赤松义则!命你率本部赤备精锐三百骑,出城搦战!扬我武士雄风!”
“哈伊!!!” 赤松义则狂喜,重重顿首,起身时眼中儘是嗜血光芒,“末將定斩敌將头颅,献於將军麾下!”
说罢,转身大步流星衝下箭櫓,甲冑鏗鏘作响。
......
大庆军阵。
中军帅旗之下。
贾玌勒马而立,一身紫金狻猊吞肩山文甲,猩红披风垂落马鞍。
他未戴头盔,目光平静地扫视著前方沉默如林的军阵。
一眾將领,按刀侍立左右。气氛肃杀,无人言语。
他们身后,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军阵。
然而......贾玌的目光所及之处,那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军阵深处,无数道视线在他扫来时,下意识地低垂、躲闪。
不敢直看!
那些曾因萨摩、肥后、丰后“三日不封刀”而抢红了眼、爭財夺女甚至挥刀向同袍的士卒,那些曾被金银女色迷了心窍、忘却军纪的骄兵,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
羞愧!巨大的羞愧感,压在每一个曾放纵过的士兵心头。
......想起大都督往日厚待,想起粮餉从不短缺,想起辽东、扬州浴血奋战后的丰厚犒赏......再想起自己这几日的丑態,如同沸油煎心!
无言以对!
唯有死死握紧手中冰冷的长矛或刀柄,甲冑下的身躯绷紧,仿佛要將这滔天的羞耻感硬生生压进骨头里。
贾玌勒住韁绳。
他看到了前排士卒低垂的头颅,看到了后排士兵躲闪的眼神,看到了將领们紧绷的下頜线和眼中压抑的复杂情绪。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呼吸都变得艰难。
就在这份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羞愧即將淹没整个军阵之时——
“唰!”
贾玌猛地一抖韁绳,紫驊騮希律律一声长嘶,前蹄扬起!
他策动战马,骤然离开帅旗位置,冲入军阵前列!
马蹄踏碎枯草,溅起泥土。
他沿著阵前疾驰,目光如冷电,狠狠刺向那些低垂的头颅,声音如同惊雷炸裂,瞬间撕裂了死寂:
“把头——”
“抬起来!!!”
“看著我!!!”
无数低垂的头颅被这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猛地抬起!无数躲闪的目光,带著惊愕、羞愧、茫然,下意识地聚焦在那道疾驰的紫金身影上!
贾玌策马在阵前横向疾驰,猩红披风在身后拉出笔直的血线。他不再看將领,目光扫过一张张士兵的脸,声音穿透整个前阵,字字如铁锤砸在心头:
“萨摩三日!肥后三日!丰后三日!”
“我自辽东带兵起,何时短过你们粮餉?!何时吝嗇过破城后的犒赏?!”
“让你们抢!是赏你们血勇!是餵饱你们的刀!”
“结果呢?!”
“抢红了眼!抢忘了形!抢到连老子定下的军法都敢踩在脚下?!”
“抢女人?!藏金子?!为此,连併肩子杀敌的同袍弟兄都敢动刀子?!你们他妈的是兵还是土匪?!”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士兵们的心上!无数人脸孔瞬间涨红,羞愧欲死!
贾玌猛地勒马,战马人立而起!
他手中马鞭狠狠指向门司城头那面刺眼的足利二引两纹旗,声音陡然拔高,带著滔天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看看前面!”
“你们愧对我对你们的期望!!!”
“你们愧对陛下对你们的厚恩!!!”
“哗——!”
一股被羞耻点燃的怒火,混合著被压抑的凶性,瞬间在军阵中升腾!无数双眼睛变得血红,死死盯住那座倭城!
贾玌的声音响彻云霄:
“.....本督已言——既往不咎!”
“但......!”
“这十万颗倭头——”
“就是你们欠本督的!”
“你们必须用他们的血!洗刷你们的耻辱!”
“必须用他们的尸骨!铺平通往倭寇京都的路!”
“必须用足利义满的狗头——”
“祭我军旗!雪我前耻!!!”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苍穹,寒光耀目:
“告诉本督——”
“尔等手中刀——可还利否?!”
“尔等胸中血——可还热否?!”
“尔等——可还敢战否?!!”
“哗——!!!”
十万人的怒火、羞耻、杀意,被这简短如刀、直刺心魂的话语彻底点燃!
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声浪滚滚,直衝云霄,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战——!!!”
“战——!!!”
“战——!!!”
山呼海啸!杀气冲霄!
贾玌端坐马上,看著眼前这从死寂羞愧瞬间转变为沸腾战意的钢铁洪流,听著这震耳欲聋、直欲撕裂苍穹的咆哮,稜角分明的脸上,终於缓缓绽开一丝笑意。
“哈哈哈!好!好!好!”
他仰天大笑,仿若能穿透了震天的怒吼,清晰地传入前排每一个士兵耳中!
笑声倏止!
贾玌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因怒吼而涨红的脸,声音陡然转厉:
“尔等既言敢战——”
“本督今日,便与尔等立下军令状!”
他手中马鞭再次狠狠指向门司城,一字一顿:
“日落之前——”
“本督要在这门司城內——”
“用倭寇之头——”
“筑起十丈京观!!!”
他目光森寒,扫视全场:
“若筑不成——”
“尔等——”
“自刎归天!以谢陛下!以谢本督!!!”
“轰!”
这赤裸裸、血淋淋的军令状,如同最烈的猛火油,瞬间將十万大军本已沸腾的战意彻底点燃至癲狂!
筑不成京观就自刎?!没有退路!唯有死战!用倭寇的血肉尸骨,铺就自己的生路!
“筑京观!!!”
“筑京观!!!”
“筑京观——!!!”
更加狂暴、更加嗜血的吼声,如同海啸般席捲整个战场!
士兵们的眼睛彻底红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与求生欲望!
就在这时——
“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