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心神剧震之时,朱由检话锋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莫测的意味。
“传朕【附条件赦免诏】。”
“凡此前,在朝廷推行‘清丈田亩’、‘官绅一体纳粮’等国策中有过配合,能主动退田、补税的官绅地主,若能在此次清查中主动向行在自首,献出与寺庙勾结之罪证,补齐所有亏空,并真心悔过者……朕,可念其尚有报国之心,酌情从宽。”
左良玉与李若琏瞬间领悟了圣意,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一同上前。
“陛下圣明!”左良玉声若洪钟,抱拳沉声道,“臣必将此令贯彻到底,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放过一个奸邪,也绝不冤枉一个有心报国之人!”
李若琏则更是躬身一揖到底,语气决绝:“陛下放心。此事牵连甚广,正需快刀乱麻。臣等必将此事办成铁案,办得干干净净,让天下人都看清,谁是国之栋梁,谁是国之蛀虫!”
……
黎明钟响,封锁了一夜的南京城门缓缓打开。
然而,预想中的人潮涌动并未出现。
出城的百姓和早起的商贩惊恐地发现,城内的气氛比封城时更加诡异,更加压抑。
街道上,成队的京营士兵仍在巡逻。
全南京所有的寺庙、道观,无论大小,门口都站上了官军,山门紧闭,木牌高悬——“奉旨查封,擅入者死”。
无数提着香篮准备赶早上香的人群被士兵们驱赶,整个金陵城陷入了诡异寂静之中。
上午,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开始通过茶馆酒肆街头巷尾在城内疯狂流传。
“听说了吗?鸡鸣寺……没了!昨晚全是哭喊惨叫,响了一宿!”
“何止是大事,我表兄家的儿子在城防营,说昨夜从山上冲下来的血水,把玄武湖靠近山脚的那一片都染红了!”
“是真的!皇帝亲自动的手!杀了几百个和尚,还有好些去进香的官老爷!尸体都堆成山了!”
这些流言蜚语,半真半假,却都离不开那几个字眼:“天子”、“血洗”、“寺庙”、“官绅”。
这几个字眼一旦连在一起,对于南京城内的权贵世家而言,不啻于索魂的钟声。
当惊惧还在人心暗处滋生蔓延之时,朝廷的雷霆终于落下。
午后,大批锦衣卫校尉现身城中各处通衢要道,在无数百姓惊恐的注视下,将一张张盖有煌煌帝玺,墨迹未干的黄纸诏书张贴于最醒目之处。
正是那道《清汰释道诏》与《附条件赦免诏》。
白纸黑字,辞锋如刀。
它不仅坐实了所有风闻,更以不容置喙的酷烈,宣告了清查的正式开场!
倾覆的巨厦,落下了第一片瓦。
忻城伯赵之龙府上。
这位平日里飞扬跋扈,以“献田于佛”为雅事的始作俑者,自昨日被禁军请回家中后,便一直食不甘味,坐卧不宁。
当管家将诏书上的内容,尤其是那句“其主事僧道,立斩不赦”,用如同哭丧般颤抖的声音念给他听时,这位保养得宜的老勋贵喉中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怪响,双眼猛地一翻,竟当场中了风,口眼歪斜,瘫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紧接着,恐慌如瘟疫般四散。
所有曾与“献田于佛”及类似勾当有染的家族,在这一刻,求活的欲望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的侥幸。
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份看似留有余地的《附条件赦免诏》,是他们唯一也是最后能抓住的活命稻草。
未至申时,南京行宫外的长街之上便上演了堪称大明开国以来,最为怪诞的一幕。
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死寂般地排列着。
组成这支队伍的正是南京城内最有头有脸的官绅、巨贾、勋贵。
他们不再乘坐暖轿,也无仆从前呼后拥。
各家的家主或长子嫡孙,亲自,或领着家中健仆,抬着一口口上了锁的沉重木箱,一步步走向行宫。
箱子里装的不再是用于疏通关节的奇珍异宝,而是能要了他们全族性命的铁证——自家的田契、地契、与各大寺庙所签的诡寄契约、历年隐匿税银的秘账,以及一箱箱装满了真金白银,用以“补缴亏空”的钱箱。
他们将这些箱子卑微地摆放在行宫门前,由锦衣卫的书吏一一清点、造册。
然后,阖家男丁皆摘去乌纱,脱下锦袍,换上了罪囚般的缟素麻衣,在冰冷的长街上黑压压地长跪于地。
哭嚎声、叩首声、额头触地的闷响声交织成一片。
他们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只为自首,只求能用家族百年积攒的财富与此刻荡然无存的尊严,从那位雷霆手段的帝王手中换回一条活路。
金陵,这座享尽了安逸与奢靡的南朝帝都,在这一日万家喑哑,权贵折腰!
……
黄昏。
夕阳余晖如融金般将金陵城笼罩在一片温暖而静谧的光晕之中。
秦淮河依旧如蜿蜒玉带,远处的楼阁台榭,依旧是画栋飞甍。
朱由检,负手立于寺庙最高处的药师佛塔顶层,凭栏俯瞰。
他的脚下是尚未涤荡干净的血腥与罪恶。
而他的眼中,却是这座城的将来,以及整个大明的将来。
晚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猎猎作响。
李若琏与左良玉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数步之外。他们手中捧着的,不再是寻常卷宗,而是几本从了凡禅房密室最深处搜出,以黑布包裹的秘账。
左良玉上前一步,呈上账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陛下,此乃从了凡禅房佛龛夹层中搜得。其上,详录了近十年来,所有官宦、勋贵与鸡鸣寺的‘献田’往来,以及每一笔大额香火钱的分润细目。其中所涉之人,上至南京六部尚书、侍郎,下至地方州府县令,遍及南直隶、浙江两省之地!”
李若琏则呈上另外几册,神情愈发凝重:
“陛下,这一批,更为干系重大。是了凡与京师官员往来的书信账目。里面……甚至有内阁辅臣,以及司礼监之名。”
此证一出,足以令大明朝堂天翻地覆。
然而,朱由检没有立刻接过这些能决定无数人生死荣辱的账册。
他背着手望着夕阳下的金陵城,淡淡地说道:
“李若琏,这只是第一声钟。”
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未来。
“朕要这钟声从南京始,响彻两京一十三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