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过境,夏日总算褪去燥热,庭院花瓣难堪露珠夜夜笙歌,萎靡地垂着,花蕊承恩闪出碎金,重蕴勃勃生机。
书房里的灯总亮到后半夜,姜禾蜷在宽大的扶手椅重,指尖捻着书页,仿佛要将每一个晦涩地词汇都揉碎了咽下去。
一张近乎完美的外语成绩单被她随手扔进抽屉,不愿多看一眼。
不是满分。
直到某天凌晨,姜盛推门进来,发现她枕着摊开的厚重外文书睡着了,黑色字符吻着她光洁侧脸,睫毛在台灯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他俯身将她抱起时,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天际已泛出鸭蛋青。
连日苦读抽走了她脸上血色,直到营养师调制的参汤一盅盅送入房中,才将那份苍白渐渐染回红润。
惊觉近日紧绷。
她索性撇下图书,走出房门。
方向盘在她手中发凉。
姜禾坐进驾驶座,没有新手常见的茫然。
扣紧安全带的清脆,抬手调整后视镜左镜,左脚已将离合踩到底,右手食指轻点启动键。引擎低鸣,转速表指针稳稳停在八百转。
“以前...”副驾驶位的男人开口。
“没事。”姜禾打断,目光平视前方空荡荡的练习道。
慢。直。平静。
一切都像是被稀释过的白开水,不是她记忆里灌满会灼喉的烈酒。
两年前。暴雨夜的盘山公路。
山路蜿蜒如蛇,张开缀满涎液的口,腥臭铺面,鼻腔充斥着刺激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两侧深不见底的崖壁是已消化殆尽食物的肠胃,胃液汩汩流动,腐蚀着钢铁棺材。
三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在雨夜骤然现身,杀手般蛰伏已久地掏出子弹,一个摆尾,超近得能看清第一辆车前杠上狰狞的金属护网。
安全带勒得她肩胛骨生疼,车窗外,山崖和夜色融成浓稠的墨,后视镜里步步紧逼的六束车灯将浓黑捅得头破血流。
“低头!”
男人的命令和她身体伏低的动作几乎同步。“砰!”一声闷响,车身剧震。后挡风玻璃顷刻被炸成蛛网状。不是枪,是硬物撞击。
一群亡命之徒。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耳膜鼓胀着血液奔流的声音。但比恐惧先苏醒的,是千百次实操烙印下的本能,油门在重压下轰地加深。
她的车如一头被激怒的钢铁猛兽,引擎的嘶吼在狭窄的车道上徒然拔高,每次转向都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疯狂。
主驾驶座上那个成日沉默寡言、看似麻木的男人,撕开平静的表象,握住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前方每一个弯道,准备与死神一决胜负。
三对车灯牢牢锁定,越来越近。
暴雨如柱。
雨刮器疯了似地左右抽打,玻璃上的雨水依旧糊成一片,只能看见远光灯劈开两道惨白光柱,直直撞在前方陡立的山壁上。
“坐稳抓牢。”男人的声音异常平静,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蕴着她从未听过的、冰冷的兴奋。
话音刚落,油门猛地一脚踩到底!车身腾龙般骤然往前窜去,激起震天轰鸣!带他撕开重围!
弯道接踵而至,男人的操作狠得不像话,方向盘往左打死,车身贴着护栏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车尾灯在雨幕中拖出两道猩红的残影,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刺破雨夜,切割出一方私人天地。
后车的远光灯迸射出密密麻麻的钩子似地擒抓不放,死死咬着车尾,柏油路似爆竹寸寸燃光,爆裂声与火星割着眼球,一瞬间,近乎失明的爆闪。
“轰轰”第一辆车已经追平,试图从外侧挤靠,推他们往悬崖边缘靠,她看见对方车窗摇下,探出嚣张人影,掏出棍棒与枪支,眯眼,锁定人头。
“砰砰”几声枪击。
躲避之中,她喉咙一紧,“左边!”
男人没看左边,他的视线穿过狂暴的雨刷,锁死前方的弯心。在对方车辆几乎要撞上来的瞬间——
他猛踩一脚刹车。
是极其短暂,确认让车速骤然一挫的点刹,同时,右手闪电般将挡杆向后一拉,降档!引擎被迫发出强迫般的尖啸,转速疯狂飙升。
挤靠过的越野车显然没料到这一下,司机本能地跟着减速,两车间距瞬间拉开。
一线空隙间,男人右脚从刹车板上弹起,狠狠踹向油门。
前驱车头在湿滑路面猛地一沉,随即拽着车身,以一个近乎蛮横的角度,抢在内弯,从那辆越野车和山壁之间、拿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硬钻了过去。
她坐在后座,背脊挺直,表面依旧保持着惯有不变的从容,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双手迭放膝上,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旁侧的一柄满弹手枪冰冷地渴求她的怜悯。
她猛地攥起,隔着门窗精准地朝对面轮胎射击。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濒死的尖叫,车身与山壁擦出耀眼的火花,映在姜禾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虎口被反作力震得发麻,她暗自咬牙,夜风透空将她一缕发丝撩起。
只有她,只有她知道,每一次车身在极限边缘的侧滑,轮胎尖叫着在柏油路面犁出湿亮的弧光时,都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金属刮擦的锐响让人牙酸。
胃里翻江倒海,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不能动,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怯懦。
没时间喘息。
枪响与第二、第三辆车已咆哮着追来,一左一右,形成夹击。共工发怒,雨更大,路更滑,弯道仿佛没有尽头。
后窗徒增弹孔,神龙摆尾!
后视镜里,身后车灯猩红的“眼睛”持续投出嗜血的光亮,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鳄鱼。三辆黑色越野如同嗅到鲜血的鲨鱼,不吃血肉誓不罢休,死死牵着车尾的肠子,一刻不停地追,恨不得连着拽出血肉,再残忍撕咬,让其极痛苦地消亡。
其心可居。
男人呼吸变重。额角汗流。集中全部精神操作这辆咆哮钢铁,修正方向盘,油门力道的增速,入弯前精准的降档补油,使这辆并非为竞速而生的家用车在极限边缘发出惊人的韧性。
她眼底盯着男人手中操作,如若露出破绽,即提前天人永隔。
“胆子真大。”姜禾在心底默念,嘴角扯出一种冰冷、近乎荒谬的嘲讽。
又一个急弯。男人看准时机,突然松油门降档,车身猛地一沉,紧接着猛地向右打舵,同时一脚刹车踩到底。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抱死,车位甩出去的瞬间,他又迅速回到正方向盘,踩下油门。
入弯!车速不降反升!方向盘急打,车尾在巨大惯性下猛然向外甩出,整辆车横着滑向弯心!
钟摆漂移!
轮胎在湿滑柏油上嘶鸣,白烟混着水汽蒸腾。就在车头即将对准出弯方向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