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再娶妻了。”
这六个字。
平平淡淡,甚至没有起伏的声调。
却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裹挟著万钧之势。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柳如是的天灵盖上。
柳如是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仿佛整个世界的声响都在瞬间被抽离。
只剩下那六个字,在她空茫的识海里反覆撞击。
针线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
掉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轻响。
指腹上那点被针尖刺破的伤口。
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的刺痛。
不会再娶妻了?
什么意思?
是....拒绝?
还是彻底地划清界限?
“柳姑娘,如今你已脱离贱籍。”
陆沉舟决定把事情说清楚,而不是让她还心存希望。
“以后在这镇上也有个谋生的活计。”
“说不上大富大贵,也能平安渡过一生.....”
他后面说了什么,柳如是一句都没听清。
她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追隨。
这清贫陋室里笨拙的努力。
搓洗衣裳冻红的手指,学著生火被烟呛出的眼泪....
还有內心深处,那一点点卑微,不敢宣之於口的期盼。
都在这一刻,彻底碾成了齏粉。
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巨大的屈辱感。
她想质问,想嘶喊。
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徵兆地决堤而出。
瞬间模糊了视线。
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紧紧攥著衣角,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她死死地低著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与崩溃。
陆沉舟依旧望著窗外那片被风追逐的枯叶。
他听到了那压抑的哽咽,听到了泪水砸落的声音。
他的动作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只是在悠远的目光深处,极力压抑著复杂的情绪。
时间很慢又很快。
半个月后。
清晨,巷子里的雾气尚未散尽。
隔壁吴婆子养的那只鸡便扯著嗓子啼鸣。
陆沉舟便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薄木门。
墨研好,他起笔,在一张毛边纸上试了试笔锋。
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
棲霞镇的烟火气开始甦醒了。
將那张代写书信的“招牌”掛了出去。
然后,他端坐在那张三条腿的竹椅上。
泡茶、打坐......等待著今日的第一位主顾。
柳如是则在屋內,她蹲在屋角一个小小的陶盆前。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虽不再养尊处优、却依旧如霜赛雪的小臂。
此刻,她正用力搓洗著两人昨日穿的衣服。
陆沉舟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
他表示这辈子不再娶妻。
如果想跟著,他也没有意见,但是要遵守规矩。
如果受不了,现在就可以离开,他也不会阻拦。
柳如是只犹豫片刻就答应了。
以她的身份,哪里还敢奢求什么身份。
起初她还能沉心静气,可隨著时间的推移。
心里的邪火又开始隱隱约约地跳动。
屋外巷子里,陆沉舟的生意也开张了。
第一个主顾是巷尾的孙氏。
她扭著腰肢过来,脸上扑著厚厚的粉,也盖不住眼角的细纹。
“小陆先生,给我家那死鬼写封信。”
“告诉他,再不把工钱捎回来,老娘就....”
“老娘就带著他儿子,改嫁隔壁村的王木匠。”
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几乎溅到陆沉舟铺开的纸上。
他微微侧身避开。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
他一边写,一边低声念著。
孙氏听著,时不时插嘴。
“对!就这么写!”
“买米、扯布....儿子开春就要上学堂。”
“让他多捎一些.....”
陆沉舟笔下不停,將她的要求转化为文字。
写完,吹乾墨跡,递过去:“三文钱。”
孙氏接过信纸,虽然看不懂,但是这字是真不赖。
爽快地数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谢谢小陆先生,下回还找你!”
孙氏扭著腰走了。
又等待了片刻,无人问津。
陆沉舟继续闭目养神,哼唱著歌曲。
手指轻叩桌面,打著此起彼伏的节拍。
“仙歌音,玉笛灵,酒盏玉露清。”
“剑舞轻,瀟洒过白袍影。”
“新殿又细雕流金,声声箜篌鸣。”
终於搓洗完最后一件衣物。
她將湿漉漉的粗布直裰用力拧乾,水珠哗啦啦地滴落在陶盆里。
她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背。
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鬆懈下来。
这是柳如是最期待的环节。
在她疲惫枯燥的日常生活中,平添了一丝慰藉。
“一笔浓墨留诗狂情。”
“玉袍长剑堪风流,山川不念旧。”
“赋诗为狂也无有愁。”
她就这么静静蹲在地上听著。
他就这么唱著。
在某一刻,柳如是在想。
这样的生活,或许真的也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