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水榭里泻出的靡靡灯火。
把河水染成一种暖昧的胭脂红。
倒映著天上的圆月,也倒映著雕樑画栋模糊扭曲的倒影。
丝竹管弦之声从每一扇雕窗格里飘溢出来。
笙簫婉转,琵琶叮咚。
夹杂著男女狎昵的调笑,还有行酒令的喧譁。
红袖招魁,柳如是。
此刻正斜倚在那艘名为“漱玉舫”的精致雕窗边。
身上只裹著一件薄如蝉翼的红縐纱睡袍,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曼妙曲线。乌黑如瀑的长髮松松挽了个髮髻,斜簪一支点翠衔珠凤头步摇。
窗扉半开。
欺霜赛雪的玉臂慵懒地支著窗欞。
尖尖的下頜搁在手臂上,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著朵。
瓣娇嫩,被她带著薄茧的指尖捻得微微捲曲,渗出汁液。
她美得惊心动魄,眉眼间却凝著一层洗不尽的倦怠。
杨柳江河上夜夜笙歌,於她不过是日復一日的营生。
再美的皮囊,再精妙的曲艺。
在这销金窟里浸淫久了,也似画舫窗欞上描金的彩绘。被脂粉油垢和腻人的香气层层覆盖,失了本真,只剩下程式化的媚惑。
楼下水榭里隱隱传来。
那些才子们为新谱的曲子爭论得面红耳赤的声音。
在她听来,不过是隔靴搔痒的无病呻吟。
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心湖。
指尖的朵终於不堪揉搓。
一片瓣悄然飘落,打著旋儿。
无声地坠入下方河水中,瞬间被流淌的光影吞没。
柳如是蹙了蹙眉,一丝悲伤掠过眼底。
她意兴阑珊地收回手,正欲將窗扉彻底关上。
就在这时!
一道清脆的声音,穿透靡靡之音。
狠狠地刺入了她的耳膜。
“將这芬芳戴在你发上。”
“我为你唱。”
“今生戴,世世漂亮。”
柳如是猛地一僵。
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慵懒斜倚的身子瞬间绷直。
那双原本凝著倦怠的眼眸,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她猛地將上半身探出窗外,杏子红的薄纱睡袍被江风捲起。
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箭矢,死死锁向声音的源头。
河对岸,毫不起眼的巷口处。
“你簪一朵春天一世无忧伤.....”
第二句接踵而至。
那简单的词句。
直白到毫无文人诗词的含蓄蕴藉。
但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
狠狠地烫在那颗早已被风月浸染。
麻木的心尖上。
“马面裙,衬衣。”
“永远清澈模样.....”
柳如是整个人都僵在了窗口。
哗啦。
一声破碎的声音,骤然在房间响起。
在她全神贯注的时候,那只无意识紧握著窗欞的手。
竟因过度用力,將腕上套著的羊脂白玉珠串,生生扯断。价值连城的玉珠瞬间崩散。如同断了线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画舫光洁的地板上,滚得到处都是。
这刺耳的声响,瞬间引起了门外丫鬟的注意。
“柳姑娘!”
“柳大家!”
“出了何事?”
惊呼声,询问声。
杂乱的脚步声,瞬间从门外涌了上来。
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惊慌失措地衝进舱室,看到的就是她们素来清冷自持、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魁大家,此刻竟衣衫不整地探身窗外,对满地价值不菲的玉珠视若无睹。
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上。
布满了她们从未见过的极致震惊。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河对岸方向。
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歷了一场生死搏杀。
“停船!”
柳如是的声音带著从未有过的颤抖。
如同风中残烛,却蕴含著一种斩钉截铁的狂热。
“快!快停船!”
“我要见他!无现在就要见他!”
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优雅从容,那双美眸里燃烧著不顾一切的光芒。
小丫鬟被她嚇到了,连声应著,连滚带爬地衝下楼去。
哗啦——!
“快!这边!”
柳如是提著裙摆,焦急地站在船头寻找。
“人呢?”
“刚才明明在这里唱歌的!”
数条轻舟如同离弦之箭,停靠在了岸边。
漱玉舫的护卫小廝,蜂拥而上。
瞬间將空无一人的岸边挤得水泄不通。
眾人急切地四处张望搜寻。
甚至有脑子不灵光地跳进浑浊的河水里摸索。
“这里没人啊!”
“我这里也没有!
“难不成是跑了?”
搜寻无果的护卫们面面相覷。
脸上写满了迷茫和难以置信。
消息很快传回。
柳如是坐在小凳上,按摩著因为急切扭到的脚踝。
“柳大家,岸边空无一人。”
“只找到一些凋零的朵,並无唱歌的人。”
“再去找!”
她没有暴怒,也没有失望。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震惊已然褪去。
只余下一片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鬢角。
那里,刚才因心神剧震而微微散落了几缕青丝。
“姑娘,好消息。”
“有人说听到了歌声,但是不知道那人去哪儿了?”
“估计是跑了。”
“跑了?”
她低低地重复,声音轻得像一声嘆息。
隨即,那嫣红的唇角,竟缓缓地向上勾起。
“传话下去。”
她的声音恢復了往日的清冷。
“悬红百两。”
“我要知道他是谁。”
“我要知道那首歌,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