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
“师弟真走了?”
无悔和无妄看著失神落魄走出来的大师兄,不由得心急地催促道。
无念长嘆了一口气,將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
上面的字跡,正是师弟称为的瘦金体。
“三位师兄亲启。”
两位师兄彼此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滚动喉结。
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下口。
无念皱起眉头望向了山门外,手中摩挲著剩下的三封信。
一封是师傅的,一封是给沈砚。
还有一封是给当今陛下的。
希望自己走后,不会牵连到龙门观。
三日后,汴梁城彻底沸腾。
无尘道长新作,献给陛下的诗句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词牌名,《相见欢》。
“林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天子如获至宝,更是邀请文武百官进宫赏析。
七天后,又是一则劲爆的消息传出。
“无尘道长下山了。”
这七个字,如同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响。
瞬间將冬末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意和理智焚烧殆尽。
前几日还因那首《相见欢》而鼎沸的狂热。
此刻被注入了一剂更猛烈的强心剂。
那个曾拒天子、归隱深山、视千金如粪土的方外謫仙。
竟然主动踏入了这万丈红尘。
这意味著什么?
是下山歷练?还是机缘点化?
还是一首新的、足以流传千古的惊世之作即將诞生於某处?
机会!
天大的机会!
谁能第一个寻到仙踪,得其垂青。
哪怕只言片语,也足以名动天下。
整个汴梁城,如同投入滚水的蚁穴瞬间沸腾。
所有的街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
所有能匯聚人声的地方,都在疯狂地谈论、传播、臆测。
同一个名字和同一个下落不明的身影。
消息的来源早已不可考,却无人质疑其真实性。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嗅觉最灵敏的商人。
几乎一夜之间。
汴梁城所有显眼的墙壁、城门、坊市的布告栏。
都被带著新鲜浆糊气息的纸张覆盖。
纸张形制各异,质地从粗糙的草纸到昂贵的宣纸不等。
內容却惊人地一致:重金寻访无尘道人。
下面用小字密密麻麻写著悬赏金额。
纹银百两!黄金十两。
甚至有的直接標註万金不吝。
落款五八门:万宝阁主沈三爷、江南织造王记.....
紧接著,权贵的力量开始显现。
穿著各府號衣的家丁护院,手持盖著显赫官印的“协查文书”。
粗暴地推开拥挤的人群,將那些商贾的悬赏启事毫不留情地撕下。
覆盖上自家更冠冕堂皇、更具威慑力的榜文。
兵部张尚书府的榜文以硃砂打底,字大如斗,言明提供確切行踪者,赏京郊良田百亩。
严阁老府上的榜文,则透著文雅却更不容置疑的威压。
最为简洁,只有一句:“知踪者,速报严府,重酬。”
落款处那方小小的朱红相印,便是无上的权势保证。
衙门的差役更是倾巢而出,挨家挨户地盘问搜查。
这股寻人狂潮,迅速从地面蔓延到地下。
渗透进这座帝都最阴暗的角落。
平日里藏污纳垢的暗巷深处。
三教九流的人物,均被前所未有的高额悬赏刺激得双目赤红。
地痞头目召集手下,將汴梁城划分成片,如同梳篦般细细梳理。
叫连那些蜷缩在桥洞下的老乞丐,浑浊的眼睛里都燃起了贪婪的光。
但凡见到一个身形清瘦,穿著灰布袍的身影,哪怕只是顏色相近。
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住对方的腿,用尽最后力气嘶喊。
“道长!是道长吗?赏钱!我的赏钱!”
而此刻,距离汴梁城百里之外的松江城。
却仿佛置身於另一个世界。
残冬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松江城略显破败的城墙上。
也洒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陋巷深处。
巷口那株老槐树的枝椏依旧光禿禿的。
在阳光下投下稀疏的影子。
巷子里飘荡著一股混合著淡淡油脂,属於市井底层特有的气息。
偶尔有裹著破旧袄的行人缩著脖子匆匆走过。
巷子尽头,一个用木棍勉强支起的餛飩摊,正冒著稀薄的热气。
摊主是个佝僂著背、满脸风霜的老汉,眼神浑浊。
动作迟缓地搅动著锅里翻滚的餛飩。
几张乾净整洁的小木桌旁,只零星坐著一两个食客。
其中一个食客,坐在最靠里的位置。
他身上穿著一件极其普通。
甚至多处打著深色补丁的粗布直裰。
头髮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隨意挽在脑后,几缕散乱的髮丝垂在额前。脸上带著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未洗净的风尘,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微微低著头,专注地吃著碗里的餛飩。
正是被整个汴梁疯狂寻找的“无尘诗仙”——陆沉舟。
他慢慢地吃著,动作不疾不徐。
吃完最后一个餛飩。
他端起碗,將里面那点带著葱碎末的温热的清汤。
小口小口地喝得乾乾净净。
巷口传来一阵喧譁。
几个半大的孩子,手里挥舞著刚从城门附近撕下来的纸张。
兴奋地追逐打闹著衝进巷子。
其中一张纸被风吹起,打著旋儿。
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陆沉舟脚边的泥地上。
纸上画著一个道士装束,仙风道骨的画像。
旁边是斗大的朱字:重金寻访龙门派无尘道人,赏金千两。
陆沉舟望著画像,又低头看了自身的装扮。
此刻的他与画像中判若云泥。
一个孩子眼疾手快,弯腰就去捡那张“值钱”的纸。
陆沉舟的目光收回,眼神里没有波动。
吃完最后一口汤,他满足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带著食物带来的微弱暖意。他从那破旧的布包里,又摸索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地数出两枚,放在小木桌上。
“店家,结帐。”
声音不高,带著一丝沙哑,
是地道的南方口音。
他没有再看地上那张寻人启事一眼。
迎著巷口透进来,有些刺眼的午后阳光。
感受著那一点点落在身上的真实暖意。
他拢了拢身上破旧的直裰。
低著头,一步一步。
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市井烟火之中。
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