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子並未安寢,而是盘膝坐在静室冰冷的蒲团上。
面前的小几上,没有摊开的经卷,只有一盏早已凉透的清茶。
他闭著眼,似乎在入定,又似乎只是在聆听窗外风雪肆虐的狂歌。
静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带来一股门外卷进的寒气。
吹得几上油灯的火焰猛地一矮,几乎熄灭。
老道士枯瘦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更加佝僂。
“师兄,无尘他....在门外跪下了。”
玉衡子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沉默片刻,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让他进来。”
不多时,陆沉舟的身影出现在了静室之內。
“师傅....”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正准备跪下,玉衡子的声音响起。
“站著说话。”
陆沉舟僵在原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道苍老的背影。
试图从那灰布道袍中,读出师父此刻的心意。
是失望?是责备?
还是有一丝迴旋的可能?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
“弟子知错。”
玉衡子缓缓转过身,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
没有预想中的震怒,也没有丝毫的失望。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一种看透世事洞悉人心的瞭然。
“错?”
老道长的声音平淡无波,隨即摇了摇头。
“你看这丹炉。”
陆沉舟的目光停在墙角的丹炉之上。
“炉火熄了,余温散尽。灰烬冷透,便是死物。”
“可若炉中尚有未熄的星火,一旦遇风....”
“便死灰復燃,烈焰焚天。”
老道长把视线落回了陆沉舟的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的心火未熄,你的尘根未断。”
“此地,早已不是你容身之所,它困不住你的魂。”
“留在此地,不过是坐等心火焚身。”
“师父!”
这一次,陆沉舟喊的是师父,而不是师傅。
“弟子知错,弟子可以改的。”
七个月来。
老道长就像是亲爷爷一样照顾他,让陆沉舟体会到了阔別已久的亲情。
“改?”
玉衡子打断了他,缓缓摇头,目光清冷如冰。
“你尘缘未尽,心火未熄。强行压制,只会反噬更烈。”
“这方外之地,於你已是樊笼,是囚牢。”
老道长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丹房角落那个简陋的柜子里。
他打开柜门,他探手进去。
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一样,没有摸索就取了出来。
玉衡子走到陆沉舟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跡:度牒。
“拿著。”
老道长的声音带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他將度牒递给陆沉舟。
“下山去。”
老道长看著他,目光深邃。
“去你该去的地方,去受你该受的劫,去歷你该歷的难。”
“用双脚,用双眼,用你这颗跳动的凡心。”
“亲自去踏破!”
“去把你锁在诗行里的怨,放归它该去的红尘浊浪。”
“待到.....”
老道长顿了顿。
目光似乎落在陆沉舟的身上,又似乎落在了更渺茫的未来。
“待到某日,你心火归位,尘根洗净之时。”
“再回来.....也不迟。”
陆沉舟颤抖著伸出手接过。
如同握著一块寒冰,又像握住了一枚烧红的烙铁。
老道长不再言语,他缓缓转过身。
昏黄的光晕,將他灰布道袍的背影勾勒得更加决绝。
他不再看身后的弟子一眼。
去我该去的地方...去受我该受的劫.....
陆沉舟呢喃自语,似乎有所顿悟。
俯身跪拜师傅,直起身来,一步一步退出了静室。
回到寮房收拾行礼,研墨提笔,留下了四封书信。
推开沉重的观门。
风雪如同等候已久的猛兽,瞬间咆哮著扑了进来。
捲起他单薄的灰布道袍,抽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门外,白日里喧囂的平台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唯有狂风在空旷的山谷间悽厉地尖啸。
他站在门槛內,最后回望了一眼。
龙门派熟悉的轮廓,在漫天狂舞的风雪中。
貌似有一个模糊身影目送著他离开。
脚步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发出空洞的迴响。
每一步都像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
风雪瞬间將他吞没。
不留一丝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