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被归入了李尚书的势力范围而不自知,今日宴席上的关照,此刻的深夜相邀,並非凭空而来的垂青,而是早已註定的自己人的联络!
这一瞬间,秦思齐心中豁然开朗,但隨之而来的並非轻鬆,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一种既感到踏实,又隱隱感到被无形网络裹挟的微妙窒息感。自己尚未正式踏入官场,却已然站队了。
李尚书仿佛没有看到他瞬间的恍神,自顾自地品了口茶,缓缓道:“这朝堂之上,犹如一盘大棋。治国理政,有时须如状元策论,堂堂正正,直取中宫。但更多时候,却需懂得迂迴包抄,审时度势。”
“一个能臣,之所以能成事,不仅仅因其方案精妙,政见卓绝,更因其懂得如何团结一切可团结之力,如何化解或绕过那些反对之声。孤臣孽子,固然可敬,却往往难成大事。”
他放下茶盏:“思齐,你年少高中探,才华横溢,圣眷正隆,前途不可限量。但正因如此,前路选择更须慎重。何以为依凭?何以为准则?欲行何事?欲成何功?这些,都要早早思量清楚。”
说著,他站起身,走到一旁顶天立地的书架前,略一寻觅,取下一卷装帧古朴的线装书,递向秦思齐:“这是老夫多年为官,閒暇时记录的一些心得杂谈,涉及朝堂掌故、政务处理、乃至一些用人察人之道,算不上什么经典,或许对你初入仕途能有些许参考之用。便赠与你吧。”
秦思齐连忙起身,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书册:“谢恩师厚爱!学生何德何能,得蒙恩师如此垂青,定当仔细研读,不负恩师期望!”
秦思齐改了口称恩师,这其中的意味,双方都已心照不宣。
又閒谈了几句湖广风土、京中气候,秦思齐见李尚书面露些许疲色,便知机地起身告退。李尚书也未多留,温和地勉励了几句,吩咐管家好生送客。
捧著那捲书,秦思齐再次乘坐马车返回小院。车厢摇晃,心绪比来时更加纷乱复杂。
今夜之会,表面是位高权重的长者赏识才俊、提携后进,赠书勉励,充满温情。实则是一次清晰的站队信號,是朝堂势力无声的扩张与吸纳。
李尚书甚至无需直言拉拢,只需点明那层关係,稍示恩惠,便已足够。
回到小院房间间,秦思齐点亮桌案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李尚书所赠的书卷。
前面部分记录的確实是一些为官心得、前朝典故、政务处理的经验技巧,甚至还有一些对经义的新解,內容详实,见解老辣,无疑极具价值,绝非敷衍之物。
然而,当他翻到书卷中后部分时,动作僵住了。只见在两页记录漕运事务的文章中间,夹著一页对摺的、质地稍异的素笺。
笺上並无抬头,也无落款,只以与书卷中相同的笔跡,列著七八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简略的小字標註:籍贯、科第名次(皆是今科进士)、家世背景、甚至还有诸如长於刑名、工於算计、性耿直、通河工等关於其特长或性格的评语。
在这份看似简略的人才名单的最下方,空白处,写著一行更小却更为锐利的字:“可用之才,须早结其心。”
秦思齐盯著那行字,光影隨之明暗交替,映得他俊朗的面容变幻不定,眼眸深处闪烁著震惊、恍然、警惕与深深的思索。
这就是真正的朝堂吗?
暗中罗列评估、笼络无声的博弈?才华与抱负之外,更需要精准的站位、微妙的心机与深远的谋略?秦思齐再次想起恩荣宴上那些热情洋溢,互相道贺的同科们,那一张张面孔背后,有多少人也已接到了类似的名单或暗示?
有多少看似单纯的交往,实则早已被標上了价格的標籤?自己这位新科探,在这盘早已布局的大棋中,究竟扮演著什么角色?是一枚被珍视的棋子,还是一个未来可能的执棋者?
夜更深了,窗外万籟俱寂,唯有秦思齐房中那一盏孤灯,映照著一个年轻官员初次直面政治现实时,內心的剧烈风暴与艰难抉择。
那捲李尚书亲笔所书的心得,静静地躺在案头,仿佛一个无声的见证,也像一道开启全新世界的大门,沉重而又充满诱惑。
灯再次爆开,將秦思齐从纷繁的思绪中惊醒。
秦思齐低声自语:“现实如此,徒然惶惑无益。
既然已身处棋局之中,便需先看清规则,再思落子。当务之急,並非沉溺於对官场复杂的惊嘆或畏惧,而是如何走好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將那页短笺重新夹回书卷原处,將整卷书郑重地收进隨身行囊的最里层。这不是普通的赠书,而是自己理解当前处境、甚至未来可能依凭的重要参考,必须妥善保管。
接著,他铺开信纸,研墨润笔。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將最新的情况和决定告知远方的亲人,尤其是倚门望归的母亲。
首先写给母亲的家书,他写得格外用心,字里行间充满了愧疚与思念:
“母亲大人膝下敬稟者:儿思齐遥叩金安。殿试已毕,蒙皇上天恩,祖宗荫庇,儿幸获一甲第三名探,今日已受皇封,授翰林院编修之职,此乃天大喜讯,恨不能插翅飞归,侍奉母亲左右,亲见母亲欢顏。
然朝廷制度森严,皇命在身,一甲进士需即刻入职,不得延误。翰林院乃清要之地,国史编修、侍从讲读,职责重大,儿不敢有片刻懈怠,亦不能擅离职守…
故返乡省亲之事,需暂缓时日。待儿入职数月,公务稍熟,定当第一时间告假南归,祭扫祖坟,告慰先父,万望母亲保重玉体,勿以儿为念。隨信附上儿之俸禄些许,虽杯水车薪,略表孝心……”
写至此,仿佛能看到母亲得知喜讯时的欣慰笑容,亦能感受到母亲得知儿子不能立即归家时的失落。忠孝难两全,古人诚不我欺。
只能將更多叮嘱寄託於文字,关心母亲饮食起居,又嘱咐族中堂亲代为照看。
隨后,他又分別给恩施老家的村长、江汉书院的恩师、以及几位至交好友如赵明远(信中对其外公李尚书只字未提)等写信,通报喜讯,並解释需即刻入职、暂难返乡的原委。
所有信件书写完毕,已是深夜。秦思齐仔细封好,交给秦实诚,叮嘱他明日一早便寻稳妥的驛传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