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回头,只见一位鬚髮皆白、但腰杆依旧笔直的老人,端著一壶热酒和一碟生,正站在不远处。他的一条腿有些跛,走起路来微微摇晃。
陈锋站起身,拱了拱手:“老丈是?”
“老朽是这驛站的驛卒,大家都叫我老薑头。”老人將酒和生放在石桌上,“见大人独坐於此,特备薄酒,若大人不嫌弃,可否容老朽叨扰片刻?”
陈锋心中微动,这老者气度不凡,绝非普通驛卒。他起身相迎,笑道:“老丈言重了,快快请坐。在下正觉独饮无趣,有老丈相伴,求之不得。”
两人对坐,老薑头为陈锋斟满一杯热酒。
“大人有烦心事?”老薑头再次问道。
陈锋心中再次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反问道:“老丈何出此言?”
老薑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在粗布上的棋盘和两罐黑白石子,摆在石桌上。
“老朽这里有一盘解了半辈子的残局,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陈锋看著老者那双深邃的眼睛,心中一动,笑著点头:“老丈请。”
两人在石桌旁对坐,摆开棋盘。
那是一盘典型的“镇神头”残局,棋盘之上,黑白二子交错纵横,黑棋的一条大龙看似已被白棋团团围住,只剩两口气,生机渺茫。但细看之下,却又暗藏腾挪变化,杀机四伏。白棋若应对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老薑头的棋风大开大合,充满了杀伐之气,每一子落下,都带著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陈锋则沉稳应对,不急不躁,守中有攻,看似步步退让,实则在悄然构筑包围圈。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如同两军对垒。
通过这无声的棋局,两人仿佛找到了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老薑头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
半晌,老薑头再次落下一子,挡住黑棋的一次突围,终於开口:“大人的棋路,像极了老夫当年的一位將军……一样的看似退让,实则步步为营,於绝境中暗藏杀机。”
陈锋心中一动,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问道:“不知老丈说的是哪位將军?”
老薑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追忆,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长长地嘆了口气,目光望向北方幽暗的夜空:“一位……再也回不来的英雄。”
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看似閒聊。
老薑头又落一子,看似隨意地问道:“大人这队人马,装备精良,令行禁止,远非寻常官差可比。老朽在这驛站三十年,见过不少去永安上任的官员,似大人这般阵仗的,还是头一回见。大人可是……新任的永安县令?”
陈锋心中凛然,知道对方早已看穿自己身份,便也不再隱瞒,落下一子,坦然道:“老丈好眼力。在下陈锋,正是新任永安县令。”
老薑头闻言,执棋的手停在半空,他深深看了陈锋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同情,有担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唉……”老薑头又嘆了口气,落下一子,將黑棋的一处气眼死死堵住,“永安县……那可不是个太平地方啊。老朽在这夔门驛待了十数年,迎来送往,见过太多去永安上任的官。只是……很少见到有能平平安安,做满一任再回来的。”
“永安有三害,冉家、张家、李家。”
“冉家占了盐井,私自贩盐,养著上百號家丁,比官兵还横。前几年,有个不长眼的蜀中盐商,想跟他们抢生意,没过几天,就被人发现沉尸江底,身上绑著石头。”
“张家號称『张半城』,永安城里一半的田地、店铺都是他家的。他们勾结县衙里的胥吏,巧立名目,强占民田,逼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卖儿卖女。”
“还有那李家,最是阴狠。他们跟山里的蛮人做生意,偷偷贩卖朝廷严禁的铁器、兵刃,换取山里的珍稀药材和皮毛。谁要是挡了他们的財路,不出三天,保管人间蒸发。”
说到这里,老薑头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
“大人,您可知,您是这三年来,第四位赴任永安的县令了。”
“您的第一位前任,姓刘,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官僚,到了永安就装病,什么事都不管,只想混满任期。可上任不到半年,一个夜里,他全家老小一十三口,都染上了『恶疾』,上吐下泻,一夜之间全都暴毙而亡。官府查验,说是吃了不乾净的东西,食物中毒。可谁都明白,哪有这么巧的事?”
“第二任,姓吴,是个颇有抱负的年轻进士,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查一查冉家私盐的帐目,整顿盐务。结果,上任不到三个月,一次去下面乡里巡查『匪情』,在回城的山路上,遭遇了大股『土匪』劫道。他与隨行的十余名衙役,被乱刀砍死,尸体都被野兽啃得不成样子。最后,县衙报了个『剿匪遇伏,力战殉国』。”
“第三位,跟您一样,也是个年轻的进士,叫吴谦,是个刚正不阿的。他见县衙被胥吏和豪族把持,便想绕开他们,直接向郡守乃至朝廷上书,陈述永安弊政。”
“他的奏章据说已经写好了,人也称病不出,暗中准备派人送出去。可就在奏章即將送出巴郡的前夜,他和他那位负责送信的心腹长隨,连同他们所住的整个小院,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仿佛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对外只说是『旧疾復发,辞官归乡』,可谁也没见过他们离开江州。”
老薑头说完,拿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浑眼里闪过一丝悲愤。
“大人,在永安,王法,大不过冉家的家法。县衙的官印,不如冉家大爷的一句话管用。您此去,是真正的龙潭虎穴啊!”
棋局已至终盘。
陈锋在看似无解的困境中,突然在棋盘一角,落下了一子。
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