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一口黑烟吸入鼻腔。
老喻又提点道:“咽下!別过肺,就和吃东西一样。”
陈腴依言照做。
结果还真没有一点窒息之感。
甚至比之前吸食文韵的时候更加舒坦。
陈腴知道自己有些特殊,就算身上发生什么怪事也该见怪不怪了。
忽地又想起一件童年往事来。
儿时的陈家每至家祭,便透著股诡异。
父亲在门口遥拜,恭请先人前来歆享祭祀,待饭菜上桌,摆好碗筷,香烛点燃,便是添黄酒之时。
三面十二只杯子,陈腴总是先小心翼翼地斟至一半,焚香烧纸途中,再三添三拜,確保每只酒杯之中的量都分毫不差。
可每到香烛燃尽,那些杯酒中的黄酒总会莫名下降一些,各有高低,好似真被什么无形之物饮过一般。
烧元宝纸钱之际,更是奇异非常,陈腴少不更事,遇到冬至祭奠,竟会將手伸进火盆之中,不仅不会被宝钞焚焰烧伤,反倒能笑著说烤火暖和。
待黄纸烧完后,焚炉里常余下黑白相间的余烬。
那白色的,都出自陈腴之手。
后来,父亲察觉到陈腴这些异於常人之处,便不再让他参与祭奠之事。
类似此番的种种怪事,还真不少。
所以老喻点名要自己给他烧香烛元宝?
“老喻,这香火我还真能吃,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老喻只道:“你敞开了吃。”
“別,適可而止就好,我怕和你一样跑肚拉稀。”
老喻却道:“你窜不了,你胃好。”
“什么意思?”
老喻没了声息。
陈腴摇摇头,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
当即专心食气。
不过片刻之后,陈腴就发现,自己食气並不需要太多心神投入。
只要站在香炉边,隨意呼吸即可。
也不是不能一心二用,他便试著將心识沉浸在陈故老先生赠予的杂佩之中,看著那一张剡藤,又开始修行起那门唤作“心湖鳧水”的儒家法术。
有著修行存思三气法的便利在前,陈腴也不由洋洋得意,总觉得自己是个悟性极佳的“仙葩”。
此刻喻公庙內,神会和尚却是抬头,看著喻太公的金身,嘆了口气。
那是你的胃囊?
所以你才一根肠子通到底?
陈腴近水楼台,不断吸食香火之气,喻太公金身离著稍远,香菸飘至此处,逸散许多,但其浓黑之色也相对淡了许多。
庙內连屋顶都盖不严了,香雾却不上升,繚绕神像。
裊裊撩拨那喻太公的木头鼻头,只是一丁一点地往里钻。
堆积成山的香烛元宝烧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烤得陈腴面红耳赤,额上冒汗。
陈腴却恍若未觉,除了呼吸吐纳,就完全沉溺於“心湖鳧水”的修行。
说是修行也不恰当,就是一种改变心识运转轨跡的法诀。
初学乍练之时,最是知易行难。
对於主导神思的器官,从古至今,分为两派,一是“心之官则思”,一是“脑为元神之府”。
越到如今,越觉得脑髓才是人之主导。
而心湖鳧水最初的奥义,便是给自己个神思加一重“象胥”的身份,学几门“外语”。
不是有史以来的番蛮夷语,而是自创几门,以代替心声显化。
唯独自己能听得懂,便也不怕他人窥探了。
文中也给出了诸多例举。
譬如钱庄票號常用的密押,就是用汉字作为密,表示匯票的金额、日期等关键信息。
可能是无所关联的,也可能是五言诗。
例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这十个字,分別对应当月上旬十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对应中旬,以此类推。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可以对应十二个月份。
用“斯文推大雅,书法迈前贤”来指代“壹贰叄肆伍陆柒捌玖拾”这十个数字。
对於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票號匯票的人来说,他们不懂密押,就像是在看天书。
这心湖鳧水的登堂入室,也是同理。
不是藏著掖著,而是大大方方,让你听去也不懂。
陈老先生说了,从书同文起,常用汉字歷朝歷代递增。
从《三苍》的三千三百字,到《说文解字》的九千三百余。
除去反切法之后,再拋弃纽四声法的平、上、去、入不论,归类数量大致是四百二十五个左右的字音。
陈腴现在要做的,就是自己凭空臆想出想一套“外语”来,完全替代著四百二十五个字音,且不忘窥探者有跡可循。
这无疑是一项无比艰难且旷日持久的工程。
但是也不是不能速成。
只消將最常见的几十个音调替换一下,就可以使自己的心声变得驴唇不对马嘴。
所以陈腴只费了一个时辰,变化了五十个最常见的字音。
例如“的、一、是、在、不、了、有、和、人、这、中、大、为、上、个……”
並且再用一个时辰,靠著不俗的记忆强行加深。
终於在晚席开始之前,有些魔障的陈腴收穫了一套属於自己的速成“外语”。
这便是心湖鳧水。
先以“文字障”破“语言障”,待熟稔之后,再慢慢超脱“文字障”,等这一切归於本能之后。
心念轮转,神流气鬯,就再也不会被人探查去了。
四字囊括,“妙不可言!”
陈腴想著得找人试试看这初成的“心湖鳧水”。
便是又踏入喻公庙中。
却是大吃一惊,若非喻公庙此刻室徒四壁,还真称得上一句窗明几净。
神会师傅这收拾得也太乾净了吧?
陈腴看向那手持抹布擦拭神台的神会和尚。
神会也是转身。
陈腴心念一动,暗中编排。
“神会师傅,你有这手艺,隨便找间客栈酒楼当个洒扫打杂的,不比当和尚有前途?”
神会和尚感知到陈腴的心声,却是皱眉。
“神会师傅,儂荷跡手艺,隨便楷杰伐就额倪醃鳩篤撅?伩崴,剞崆醃姡眆荷前途?”
神会无奈一笑,道:“看样子小师傅已將心湖鳧水之法修行入门了。”
陈腴也是有些满意这个结果,又问道:“神会师傅,您可別哄我?您当真听不出我的心声了?”
神会摇头,“虽然还有些蹩脚和刻意,听著稍稍有些耳聒。但真听不出什么意思了,只能大体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陈腴心中大喜,只要自己心念流转不要太快,应该就不成问题了。
神会又道:“看时辰,陈故也快回来了,你还是找他显摆去吧。”
陈腴也不再打扰他。
眼下总有些危机之感环绕周匝,陈腴也是不敢怠慢,趁著日薄西山,寸阴是竞,也登山日沐去了。
神会看著陈腴走出庙门,不免幽幽嘆息。
“这世上,从此又多一个一肚子坏水的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