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可以如此泰然处之?
心中兀地一沉,当即想明白其中关键。
这不是治標不治本的问题,而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就算少了敬奉香烛的环节,他们依旧无法左右人心。
香火愿力是何物?
老爹说过的。
香火只是承载各种信仰慾念的桥樑罢了。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只要这些愚人由衷敬服,篤信不疑,愿力看不见摸不著,还是会丝丝缕缕匯聚过去。
而今所为,不过是自欺欺人。
……
镜子窟前,腰间已无长剑的陈故双手负后,微微佝僂著身子,瞪著双眼凝望眼前深渊。
不时发出些“咦呀”之声,儼然一副猥獕的小老儿模样。
一旁神会却是有些不耐开口,“你这都看了一炷香了,看出些什么名堂没有啊?”
“这不是还在看吗?”
神会没有太多急功近利的想法,只道:“看不出东西就先不看了,马上就日中了,不是说赶著回去吃席吗?”
陈故翻了个白眼,“怎么你比我还想著吃饭吶?”
神会不解道:“不是说早些到,先上香的吗?”
陈故没好气道:“这不是飞剑还没回来吗?你让我怎么办?当成肉包子打狗了?”
神会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作答,老友口中的“狗”是谁,不言而喻。
他能不掺和就不掺和,毕竟释门在旦洲的处境可不容乐观。
又是片刻之后,陈故自嘲一笑,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都说察见渊鱼者不祥,看来我是个福缘深厚之人。”
神会轻咳一声,“这水里本来就没鱼,你怎么硬找出来?”
陈故咧嘴一笑,神色莫名道:“谁说没鱼?小鱼儿不就是吗?”
神会和尚闻言,眉毛一扬。
陈故又道:“非礼勿听啊。”
神会有些愁苦,他只是懒得起念,却是不傻。
无奈道:“那你不说不就完了?”
陈故拋出个话头,明显是拿他“钓鱼”呢。
就好比一炷香前投入这镜子窟中的那把天人佩剑“银鉤”。
飞剑要是迷失在镜子窟中,看他怎么和被人问剑在即的陈祭酒交代?
陈故也是有些抓耳挠腮,“他奶奶的,不愧是坐红椅子的人,耐性就是好,换作是我遇到这般挑衅,早就跳脚了!”
神会有些后悔躺著一趟浑水,好心提醒道:“你一把岁数了,別老是出口成脏,能不能稍稍修身养性一些?”
陈故嗤笑,“天知道我要是没读这几十年书,现在是什么样子!”
神会和尚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然后真心实意道:“不若我传你闭口禪法诀吧,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
陈故嗤笑,“佛本来也奈我不得,法兄,你搞清楚,这是旦洲!”
神会和尚又不说话了,真是交友不慎,处处揭短。
陈故却是对他说道:“你!转过身去!”
“干什么?”神会摸不著头脑。
陈故揶揄一笑,“你要看老蚯蚓不?”
“啥?”
陈故这张老脸不知是怎么挤出的邪魅一笑。
“不看就转过身去啊,人有三急懂不懂?”
神会和尚终於是心领神会,却是並不转身。
“我修持白骨观,早就没有了革囊和色慾的执著了。”
陈故语气微尖,“可我介意,你赶紧迴避!”
神会和尚这才转身,耳边传来窸窣的声音。
是陈故对著镜子窟就是撩起下摆,处理脛衣。
然后就是清泉流响的声音。
神会和尚不由皱眉。
下一瞬,镜子窟平静的水面上盪起层层涟漪,播散开去,却又是诡异的內匯聚,一道淡黄色的水柱喷涌而出,好似水中藏著含沙射影的“蜮”。
陈故抖了抖身子,侧身避开。
淡黄的水柱好似一泓秋水喷射,却是落在他身后那神会和尚身上。
神会和尚不闪不躲,他早就修成漏尽通,无垢之体,滴露未沾。
一个同样身著皂色深衣的老者终於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不过面色不大好看,手里还提著一把长剑,一副隨时砍人的架势。
想来也是,被陈故这番寡廉鲜耻,卑鄙齷齪的手段袭扰至此,脸上能掛笑才有鬼了。
这可不只是唾面自乾的程度而已。
反应再慢一些……
都要滋脸上了。
陈故脸上却是掛著諂笑,看著眼前之人,熟络地凑上前去。
招呼道:“申培老哥,別来无恙啊。”
名为申培的男子微微变色,怒容散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疑竇。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吧?”
陈故点头,笑呵呵道:“是没见过,但闻名已久,好似神交啊!”
申培也没了气性,这陈故,倒是个名副其实的滚刀肉。
带著几分疏离,冷声道:“回去吧。”
陈故笑道:“我走了一百二十多里路,就为见申培老哥一面,不至於这般无情逐客吧?”
“那你还想怎么样?”
陈故挤眉弄眼,“嘮嘮唄,说不定三言两语之后,咱们之间就倾盖如故了。”
申培点了点头,淡然道:“这是第一句。”
陈腴吃了个小瘪,却是不以为意,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哥你太见外了。”
申培面不改色,“还剩最后一句。”
见他顽固不化,陈故也是急了眼,毫无风度道:“好!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走,把剑还我!”
申培大抵真是老实人,竟直接將手中“银鉤”拋还给陈故。
银鉤入手,陈故脸上瞬间浮现狂狷之色,当场翻脸,“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申培闻言一愣。
陈故却是轻蔑道:“小小孙山,不当凤尾做鸡头,在这地界值守百年,真当自己也另开一言堂?”
“你!”
身为文庙陪祀之一的申培何时受到过这总责骂?
陈故轻哼一声,道:“你什么你?剑在你手里,我还惧你三分,你却非要装相,把剑送回来?不会是水里待久了,脑子都进水了吧?”
申培真是被气著了,胸膛微微起伏,沉声道:“陈故!我敬你文出一脉,处处礼让,你欺人太甚!”
陈故耸耸肩,一脸不屑道:“我要不是看在老夫子和自己学生的份上,这会儿你早该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了,你也不出去扫听扫听,论骂架,我怕过谁?”
一旁的神会和尚闻言,眉头微皱。
自己都儘量弱化存在了,这还能殃及自家佛陀?
申培怒极反笑,“你和不敬王者的沙门中人廝混一起,还敢提夫子?”
陈故只是不阴不阳道:“虽说老夫子已经消失八百年了,你这个不记名弟子没受过他教诲,但述而不作的《论语》你总该读过吧?哪来的门户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