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不远,就是王府井,此时虽无后世摩登商厦,但东安市场里人声鼎沸,各种京味小吃、日用百货、新旧书店混杂在一起,空气里是炒肝、卤煮的浓郁香气,带着北方特有的粗犷与实在。再往远些,天安门城楼巍然静默,广场空旷,有风筝在初冬清冽的空气里飘摇,带着一种上海所没有的政治中心特有的庄严与疏阔。
路上的行人,穿着多半是更统一的蓝、灰、绿,款式也更趋保守,不如上海那边即使谨慎也仍要透出的几分“懂经”与俏皮。
吆喝声是爽利的京片子,不像吴侬软语那般缠绵。
这里的一切,都让许成军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格局宏大,气质沉稳,少了上海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细,多了天子脚下的坦荡与持重。
他没走远,约莫四点多,便掐着时间往回赶。
林琳知会过,今晚有个晚宴。
回到京城饭店,氛围已然不同。大厅里多了些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身影。
傍晚时分,代表团成员被引导至京城饭店昆仑厅。
此时的京城饭店作为中国最顶级的涉外酒店,其宴会场所代表着国家的体面,装修风格是庄重宏大的中西合璧:高大的穹顶垂下璀璨的水晶吊灯,墙壁或许饰有描绘中国风景的巨幅壁画或浮雕,但桌椅摆设已是西式的圆桌或长桌,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是整齐闪亮的银器与景德镇瓷器的结合。
这样安排的用意很明显。
向即将到访的日本展示中国开放、与国际接轨的姿态,也坚守着自身的文化底蕴~
晚宴除了有交流团的成员,还有前期从日本来的官员以及日本驻华的大使、参赞。
至于菜品,则更能体现这种“中外兼顾,以我为主”的精心设计。
宴会伊始,宾主尽欢。
巴琻团长用带着川音的普通话作了简短致辞,日方代表热情回应,盛赞中国文学,并特别提到了对巴琻、冰欣等大家的景仰。
随着葱烧海参、蟹肉鱼翅羹等菜肴上桌,谈话渐入佳境。
话题转到文学,日方一位学者适时问道:“我们非常关注贵国新时期文学,尤其是《希望的信匣子》这样充满想象力的作品。不知许成军先生今日是否在场?”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许成军。
他从容起身回应,举止得体。
他刚坐下,坐在斜对面的杜鹏成便放下筷子,声音沉稳却带着质疑:
“成军同志的《希望的信匣子》,我也看了。想法很‘新’。”
他特意加重了“新”字,“不过,文学创作,根子要扎在泥土里,写我们脚下这片火热的土地,写工农兵。过于追求形的‘新’、‘奇’,甚至去写些摸不着的‘未来’,会不会成了无根之木,脱离了群众?我们革命的、现实的文学传统,精髓在于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点,年轻人还需要好好体会,不能丢啊。”
杜鹏成是“十七年文学”时期革命现实主义、军事文学的杰出代表,他信奉的文学准则是“塑造英雄典型”、“为政治服务”。
而许成军《希望的信匣子》玩转叙事实验。
显然不会得个多好的评价。
这话让气氛微微一凝。
你丫的有点不顾场合了吧!
艾坞听了,温和地插话,试图缓冲:“鹏成说的是根本。不过,探索精神也值得鼓励。我写《南行记》,也算是一种探索,关键是这探索要能从生活里长出来。”
他转向许成军,“成军,你这种‘未来来信’的念头,是怎么来的?总有个现实的由头吧?”
许成军正欲回答,公牧清了清嗓子,带着诗人的豪爽与一丝理论家的严谨:“我看啊,形式可以探索,但魂不能丢。《希望》里那些未来的畅想,其精神内核,与我们‘向前向前向前’的进取意志,未必不能相通。只是这‘器’与‘道’的关系,要把握好,莫要本末倒置。”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还是站在了维护传统的立场上。
这时,邓友梅笑着打了个圆场,他年纪相对轻,又有过波折,心态更开放些:“诸位老大哥别把年轻人吓着了。我看成军这‘信匣子’挺好,至少让我们这些老家伙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在盼什么。文学总不能老是板着脸孔嘛。巴老,您说是不是?”
他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团长。
巴琻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微微颔首,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许成军身上:“探索是好的。我们当年搞新文学,也是探索。要紧的是真诚,是心里有话要说,不是为了探索而探索。”
他的话不多,却定下了包容的基调。
然而,杜鹏成似乎还想进一步阐明观点,他转向身旁的敖德斯尔,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临近几人听见:“敖德斯尔同志,你们草原上的文学,扎根生活,写牧民的真实情感,那股子质朴雄浑的力量,才是真正能打动人心的。”
敖德斯尔性格敦厚,只是笑了笑,用带着蒙古腔调的汉语说:“我们那里,天大地大,故事都是从马背上、从毡房里来的。年轻人的想法,像草原上的鹰,飞得高,看得远,也好。”
他谁也不得罪,保持着草原般的宽厚。
我特么民族特长生,别挨我~
就在这观念微澜荡漾之时,那个温和却极具分量的声音响起了,来自主位旁的冰欣。
“鹏程、艾坞、公木几位同志的话,都有道理,都是为我们文学事业好。”
冰欣女士微笑着,仪态雍容,她先肯定了所有人,然后话锋轻轻一转,“不过,我总记得五四那时候,我们提倡新文学,不也是打破旧框框吗?时代不一样了,文学的面貌也该丰富些。”
她的目光慈爱,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成军同志的《希望》,我看不止是形式新。它里头有我们整个民族对好日子的盼头,这种盼头,不就是最实实在在的现实吗?而且,”
她略提高声调,确保日方人员也能听清,“我听说,日本岩波书店的朋友们,正是因为非常看重成军同志作品的创新性和思想价值,才特别希望能与成军同志深入交流。说起来,这算是开了我们当代中国作品,凭借其自身的文学魅力与探索精神,主动走向日本、并引起他们学界重视的先河了。”
“开了先河”。
这四个字从冰欣口中说出,如同玉磬轻敲,余韵悠长。
这不仅是文学评价,更是在外交场合为许成军、也为中国新时期文学正名。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原本随着中国的“解冻“,日本最早引进的是了刘芯武《班主任》、王盟《蝴蝶》等“右派“作家的作品。
到了80年代中期,以阿城《棋王》为代表的“知青作家“作品在日本引发现象级轰动,其独特的文化底蕴与超越政治的哲学意味,标志着日本开始真正关注中国文学的艺术价值。
进入80年代后期,随着韩邵功的寻根文学、残雪的先锋实验、莫燕的魔幻现实主义相继被译介。
但是现在原属于刘心武的名头确确实实被许成军抢了~
杜鹏成闻言,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巴琻的嘴角则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对冰欣投去感谢的一瞥。
林琳秘书长立刻抓住时机,笑着举杯:“冰欣先生说得对,来,为我们中国文学更广阔的天地,也为中日文化交流更美好的未来,干杯!”
席间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邓友枚趁机低声对许成军说:“小子,稳住了。冰欣先生这是给你加了一层金钟罩呢。”
许成军点点头。
日方代表也适时加入,与巴琻、冰欣聊起了川端康成、聊起了中日古典文学渊源,场面再次变得融洽而热烈。
许成军只是激起了一层浪。
巨大的机制下,还是会把座谈裹回了原有的道路。
也算是宾主尽欢?
只是宴会结束后。
杜鹏成还是有点不舒服:“怎么让这么个年轻的小家伙来跟着交流团了,这能体现国家颜面?破格?哪那么多破格,我觉得刘芯武也不错,怎么不给他破格?”
艾坞算跟他比较相熟:“少说两句。”
“说说还不行了?”
“人家是自己挣来的,我刚才饭桌上没好意思说,岩波书库要出版他的《红绸》,他的此次行程都由日方出资。”
冰欣听见了,也不留情面,她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什么顾忌的。
也不像巴琻要第四次文代会后,担任作协第一副主席,明显是要接班沈老的。
“啊?”杜鹏成有点傻眼,没人跟他说啊。
这刘芯武真坏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