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英恰的妻子,林丹汗的妹妹——太松固伦,从內帐走了出来。
她膀大腰圆,一张脸盘子虽不至於丑陋,却也和秀美沾不上半点关係,眉宇间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
她手里拿著一根羊腿,正漫不经心地啃咬著。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见到妻子,贵英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踉蹌著扶住帐中的立柱,眼神变得格外混沌,大著舌头嚷道:“太松!我的好固伦!你来得正好!”
他挥舞著手臂,唾沫横飞。
“你听著!我们……我们马上就要打下青城了!哈哈!”
“到时候,大汗就是这草原上唯一的汗!唯一的!”
贵英恰的眼神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狂热,他像是说给太松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这天下,到时候就是三分之势!大汗是刘备,那女真是曹操,至於南边那个汉家皇帝,不过是江东鼠辈!”
“而我!我贵英恰!”他挺起胸膛,重重地拍了拍,“我就是大汗的常山赵子龙!我要为大汗,在青城里杀个七进七出!”
太松撇了撇嘴,对贵英恰这些话早已失去了兴趣。
在她看来,她的丈夫,就是哥哥帐下最勇猛的狗。
反正只要是狗,都没啥区別。
死了这条,还有下一条。
“呕——”
话音未落,一股秽物猛地从贵英恰嘴里喷涌而出,溅洒在华美的地毯上,酸臭味瞬间瀰漫开来。
太松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著脚后退,捏著鼻子,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她看都懒得看贵英恰一眼,直接用靴尖踢了踢嚇得僵住的那名小廝,呵斥道:
“还愣著干什么?把他拖到床上去!”
“是,是!”
巴特尔连忙跑了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將烂醉如泥的贵英恰拖到了床铺上。
太松指著地上的污秽,又对巴特尔道:“打扫乾净再走。”
说罢,她將手上那根啃得七七八八的羊腿,隨意扔到了巴特尔的脚边。
“这条羊腿,赏你了。”
巴特尔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污,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感激涕零地將那根骨头捡起来,揣进怀里:“多谢固伦!多谢固伦!”
他手脚麻利地將地面清理乾净,便躬著身子退出了帐篷。
床上,贵英恰发出了沉重的鼾声,他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嘟囔著:“水……我要喝水……”
“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
太松不耐烦地应著,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皮水囊,走到床边,看也不看,就那么直接丟在了贵英恰的身上。
她转身坐到梳妆檯的铜镜前,在今日送回的几件首饰里挑挑拣拣。
但小部落又那里会有什么好货呢?
没多久太松便失了兴趣,转身来到床边,重重一躺。
很快便响起了如雷的鼾声。
帐篷內,一时间只剩下火盆里煤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贵英恰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睛里,分明没有半分醉意。
他静静地看著帐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耳边似乎还迴响著宴席上的喧囂,那些部落首领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吹捧,林丹汗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有自己妻子那毫不掩饰的骄横。
他贵英恰,身为部落首领,娶了大汗的妹妹,却依旧住著“次一等”的帐篷,用著“次一等”的器物,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起自己。
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要屈居人下?
黑暗中,他的拳头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
他想起了那些与他往来的汉人商贾,他们总是摇头晃脑地念著一些他听不懂却觉得很有道理的话。
其中一句话,自从他弄懂了意思,就再也忘却不了了。
——王侯將相,寧有种乎
这句话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在他的心中疯狂滋生。
许久,他才重新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这一次,是真的沉沉睡去了。
……
当巴特尔躬著身子,像一道影子般溜回自己的帐篷时,迎接他的,是几乎要將人冻僵的黑暗。
他的家,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一堆破旧毛毡和木棍的集合体,四处都透著风。
帐內挤著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酸奶味和挥之不去的贫穷气息。
没有蜡烛,甚至连一盏油灯都没有。
“回来了?吃过了吗?”妻子看清是巴特尔,“要不要我去挤一点马奶来?”
巴特尔摇了摇头,脸上却带著一丝神秘的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借著月光,那是一根还带著些许肉丝的羊骨头。
“今天固伦仁慈,赏了一根吃剩的腿下来。”
还没等大人们说话,三个稍大些的孩子已经像小狼崽一样扑了上来,围著那根羊骨头,贪婪地啃咬著、撕扯著,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他们是如此用力,以至於牙齿与骨头之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巴特尔和妻子没有动,只是借著月光,微笑著看著孩子们。
剩下的肉实在太少了,孩子们啃了片刻,连骨缝里的肉都舔了出来,实在舔不出半点东西。
最大的那个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乾脆拿著光禿禿的骨头,递到巴特尔这边来。
“阿布,我们要吃里面的!!”铁木尔仰著头,看著自己的父亲,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巴特尔接过骨头,用膝盖顶住,双手抓住两端,猛地一发力,只听“咔嚓”一声,坚硬的羊骨应声而断。
“哦豁!”
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立刻围了上来,一人分了一段,小心翼翼地吸吮著里面油润的骨髓。
等最后一丝油水都被咂摸乾净,孩子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他们一个个凑到巴特尔的怀里,像一群温顺的羊羔,软软地依偎著。
“阿布,明天还想吃。”铁木尔在他怀里蹭了蹭,小声说。
“想吃啊,”巴特尔抱著孩子们,闻著他们身上淡淡的奶腥味,脸上隱隱作痛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想吃,就好好放羊,把弓箭练得准准的。到时候,阿布带你们去抢別的部落,就有吃不完的羊肉了!”
“我要去抢明人!”铁木尔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阿妈说,他们就像圈里的羔羊,又肥又嫩!”
巴特尔微微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力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好好好!我的铁木尔,长大了,一定能成为真正的勇士!到时候,阿布带你去抢明人!”
“我听说,明人那边不吃马奶,而是吃老爷们吃的稻穀,是吗?”铁木尔仰起头来问。
“对的,阿布和你说,明人那里什么都有,不止有稻穀,还有……”
月光之下,长草无言。
长生天只是静静看著这座草原上发生的一切,却改变不了,也不会去改变任何东西。
毕竟——长生天连自己的消亡也未曾干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