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到茶台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老金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而后，在和王东升那双震惊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他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微微颤动，紧跟著就变化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来。

轻轻拍了拍桌子，老金开口道：“突然来，也没通知你，被嚇到了吧？”

王东升连连摆手：“没有的事儿，您老可不能这么想啊。”

“本来，让小林帮忙，联繫你，为的也是怕，你不愿意见我。”说到这里，老金轻轻摇了摇头：“毕竟我家那档子人、那档子事儿，谁遇见了谁糟心，我也没想到，他们能把事情弄成这样。”

这时候，老金那双本来就很沧桑的眼睛里，更揉进去不少失望。

几天前发生的那些事，一幕幕展现在眼前，瞬间让整个包间变成了低气压，没人愿意再度回忆那些乱糟糟的场面。

但王东升最先反应了过来，他凝神静气，略带严肃地开口解释道：“老爷子，您可不能这么想，其实，这些天，是我想见您。”

老金明显愣了愣，整个人神情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道：“是钱的事儿？我不是跟我儿子说，钱不要了么？怎么他又……”

说著说著，老金的脾气竟越来越急，紧跟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肯定是那小混蛋又找你们要钱了对吧？不用急，小王师傅，这事儿交给我，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看他到底还能玩出这么肠子来……”

一边说著话，老金的手都跟著颤抖了起来，然后立马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却被王东升一伸手，紧紧地攥住手腕拦了下来。

“没有的事儿，您老听我说……”

“不不不，我明白，有些话，你和老王师傅都不好说，但没关係，我来说！”

“哎不是……您听我说完，真的，您先別著急……”

“不用解释了，我都懂……”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撕扯著，一个拿出手机另一个把对方的手按下，谁也爭不过谁。別看老金已经八十多岁了，可不但精神头旺盛，体力也好，整个人的精气神根本不亚於年轻人，就连王东昇平日里跑山走水那么好的体力，此时竟也是一时半会儿没法儿把老金给真的拦下来。

茶台边上热热闹闹的，话语不停地从两个人的口中钻出来，眼看著都要吵起来了的时候，一双手轻轻地从旁边伸过来，將两杯茶分別推到了王东升和老金的面前。

林颂静伸手，轻柔地拦开了两个人，旋即说道：“老爷子，您是不是忘了，今天本来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儿的吗？”

老金一愣，一拍脑门，放下手机，反应过来，紧跟著道：“对，人老了，糊涂了，忘了主次先后了都……哎呀，还是小林细心呀。”

说著，他就座回了原位，不再爭执，王东升看到他这副模样，也算是放下心来，一边缓缓坐下，一边说道：“就是，您看您著急的，有什么事儿不能慢慢说吗？给我整得一惊一乍的，心肝肺都要跳出来了。”

喝了口热茶，老金的情绪明显平復不少，思绪打通了，人也平和了下来，脸上笑容却更胜此前，笑眯眯地看著王东升，说道：“现在不是小王师傅著急、难过的时候了？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个人，都快要哭出来咯？”

王东升老脸一红，赶紧扭过头去，还不由自主地挠了挠脸：“您看错了，嗯，肯定看错了，嘿嘿……”

老金咧著嘴摇了摇头：“果然啊，年轻人就是脸皮薄，抹不开面子。”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事儿……”

“但应该，是对与错的事儿吧。”

老金说出了一个肯定句，声音里没有丝毫疑问，却直挺挺地钉在了王东升的心里。

这些天一直围绕在脑袋周围的那些事儿，那些困扰著他的那些事儿，终於被老金一句话戳破了，没有任何余地。

顿了顿，老金再度开口，轻声说道：“其实我今天来见你，就想跟你说，你做的事情，不管別人怎么说，至少我老金觉得，没有任何错。”

“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听过挺多的了，小王师傅，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些閒言碎语，没意义。”

“但是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说著，他站起身来，从自己的衣服內侧掏出一个信封，满是郑重地递给了王东升。

“这些钱，是我该给的，也是该补的钱，希望你能收下，不多，但是我的谢意。”

手指接触到信封的瞬间，一股生硬、粗糙的感觉顺著皮肤传入，可王东升的心，却在这一刻充满了暖意。

过去的几天，不管白日还是夜里，他都无数次回忆、重现、反覆咀嚼自己为老金做过的所有事，却发现其中的每一桩每一件，都从了心、顺著自己的本意而行。儘管如此，哪怕这是一个只与自己有关，最多再与老金有关的事，却终究是抵不过悠悠眾口，那一句又一句的话语，化作锋锐的刀剑与长矛，一下下將自己的心臟戳穿，不管表面上偽装出如何坚强，却抵不过心头的满目疮痍。

他一度以为自己累了，想著退一步海阔天空，乾脆回头，不再触碰白事这个行当，或许能洗乾净一切，从头再来。

但今天不一样了，所有的事情，从这一刻开始，都变得不一样了。

信封里，是老金送来的钱，可却不止於钱，而是对自己的认可。

做大了的，说到底，也是做服务的，而做服务的人，並不需要其他人的否定，只要顾客肯定了自己，就足以证明一切。

老金肯定了自己，感激了自己，证明了自己此前所做，並没有错，这就给了王东升的內心，莫大的满足。

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需要其他的了，在老金的首肯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

於是，两行泪水从他的眸子里流淌出来，渐渐地无法控制，肆意奔涌，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