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案之上,摆放著菜餚。
旁边有一个小火炉,上面放著铜釜,正温著酒水。
江充起身,给他满了一杯。
“此乃今年刚出窖的程乡若下。正好我手下今日从雒阳返回,带了些阳特產的朱樱过来,正好佐酒。”
酒桌上,一盘朱樱,色泽深红。
刘屈捻起一枚来放进口中,而后饮了一口酒,轻轻点头。
“你倒是自在,有门下为你到处寻来珍美食。”
“可珍美食再多,我也难以下咽。君侯,何以如此衝动,竟著人去衝击廷尉狱?”
刘屈顿时愣住了。
日间,汉帝对江充的斥责声,犹在耳边迴响。
刘屈一直以为,是江充派人刺杀苏文。可现在听上去,好像不是他想的那样。
“我?”
他气道:“我刺杀苏文,有何好处?”
“苏文不是你的人吗?”
“一黄门耳,我要他何用?”
他突然反应过来,看著江充道:“我还以为,苏文是你的人呢。”
江充微微眉,摇了摇头。
“陛下对我恩宠有加,我拉拢黄门有何用处?江充只需要认真做事,陛下便不会亏待我。”
“你得了吧,你若是认真做事,便不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打人不打脸!
江充的脸,顿时黑了。
“苏文不是你的人,也不是我的人,那是谁的人?”
刘屈吃了一口酒,也陷入了沉思。
“也就是说,还有人?”
江充倒吸一口凉气,道:“谁?”
“不知道!”
“太子?”
“不像!”
“也许是自污?”
刘屈麓一愣,但旋即又摇了摇头道:“他若有如此手段,便不会成现在这幅模样。“
“那会是谁?”
“上次长陵县外,刺杀那史皇孙者何人?可查出来了?”
“没有!”
“人言你绣衣权倾天下,耳目眾多。如今看来,也是夸张了。“
“澎侯,我请你来,可不是让你羞辱我的。”
“难道不是吗?”
刘屈瞪大了眼晴,厉声道:“杀我爱马者,把马首置於我的身上,却没有丝毫线索。”
“我六条爱犬,还有老庄也死了。”
“为什么找不到凶手?”
“我难道没有找吗?一开始,我以为是那史皇孙报復。但我查到最后,
他身边不过赵破奴父子和一个樊胜客,皆非凶手。后仓,是后来加入,乃夏侯始昌门人。夏侯始昌是你的人,何以他的门人,投到了史皇孙门下?还请澎侯解惑。”
“后仓和夏侯胜有恩怨。”
“那他身边可就没人了-—--—-一个史三郎,斗鸡遛犬之辈,交际广阔,但和游侠儿之间,矛盾很深。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冯奉世,却是最近才到他身边。”
“那不是刘进?”
“我不確定。“
江充深吸一口气,一口吃下了酒水。
“除非,他私下里蓄养了死士。”
“我在他家中有耳目,並无死士。
“那就怪了,难不成是苏文背后的人,想要挑起我们和太子发生正面的交锋吗?”
“那究竟是谁?”
刘屈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此事先放在一边,我今日邀澎侯前来,是想问问你,今日陛下的主张。”
“司隶校尉?”
“正是!”
江充沉声道:“司隶校尉一旦確立,我手中权柄至少要被分割走三成。
特別是京师之地,我將彻底失去掌控。如此一来,我们再想要做什么事,可就难了。“
刘屈挠了挠头。
他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
“陛下主意已定,再想要推翻,很难。”
“那便坐视那史皇孙成事吗?”
“江充,有没有一种可能,史皇孙是太子推出来的一枚棋子?“
“不可能!你我皆知,太子和史皇孙並不和睦。”
“若是假的呢?”
“那样的话,你我还有这满朝文武,怕是都小了太子。”
“试一试?”
“怎么试?”
“让章赣去在下次朝议时,弹劾太子。”
“你继续说。”
“如果刘进有反应,就说明他们是假和睦;如果他没有反应,便说明他们是真和睦。”
江充然看著刘屈麓。
“澎侯,你说反了吧。
“不不不,苏文一事,他父子通过刘据受辱,刘进出头,得到了陛下的重视。司隶校尉一职,已经落在了他父子身上。所以他父子接下来,必然会保持原来的状况,让我们以为他们不和。所以,刘进不出头,就说明他父子早已谋划得当。”
有点绕!
但江充听懂了。
“为何让章赣弹劾?”
“我身边,没有合適人选。”
“没有合適人选?”
“我才来长安多久,如何有人配合?”
江充心里冷笑一声。
你中山王一脉每年偷偷向长安投入了多少金钱,你当我不知道吗?
就算你没有人脉,那李广利呢?
还有,夏侯胜那边也有合適的人,你便调动不得吗?
不过是想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但刘屈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江充也很想知道,太子到底是不是如他表面上看去的纯孝仁厚,那样软弱可欺。
软弱,和隱忍是两码事。
软弱的太子,不必担心。
可如果是隱忍的太子.—·—.
“澎侯,长陵县的刺杀,真不是你所为?”
“笑话,我杀他一个史皇孙作甚。”
“他在孔雀天,薄了你我的脸面。”
“那为何不是你指使呢?”
“我乃臣子,怎会做这大逆不道之事?”
刘屈嘿嘿笑了起来。
而江充,则是一脸的无辜表情。
那么,究竟是谁?
谁在暗处,搅动风云呢?
翌日,刘进早早醒来。
昨日他返回侯府之后,可把李姝和王翁须嚇坏了。
她们在侯府,也听说了廷尉狱的事情。
一个个都紧张坏了。
李姝有了身孕,得知消息差点昏过去。
幸亏王翁须站了出来,劝慰李姝说:“殿下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他身子健壮很多,且精通拳脚,还会使剑。冯奉世也非普通人,有他护卫,殿下一定不会有事。”
“我知道!”
“那你还担心?”
“你可別说了,你不一样担心吗?”
“我哪有!”
“你手都在颤呢。”
不过经过这么一番言语,两人也都冷静下来。
隨后,仲氏女回来,告诉二女,刘进无碍,已经奉旨前往未央宫了。
这才让李姝和王翁须两人,彻底安心下来。
午后,刘进返回侯府。
那一身血污的模样,又让二女担心了一番。
刘进只能温言劝慰,总算是让二女冷静下来。
他洗了个澡,便早早睡下了。
一夜未眠,再加上那一场搏杀,刘进也確实有些睏倦。
一场好睡之后,总算是让他恢復过来了精力。
只是睁开眼之后,飢肠。
从前夜到现在,他只吃了一顿饭。
那燕米糰子当时挺顶饿,但在睡了一夜之后,便消化的乾乾净净。
好在,李姝早有准备。
她凌晨起床,便吩咐郭征卿准备膳食。
刘进坐在厅堂上,大快朵颐。
一大早吃水煮羊?
家人们,谁懂啊!
可这么一顿,放在外面,普通老百姓可能一年下来,都吃不到他一顿的量·——
羊,可是这个时代的珍美味呢!
可我想吃红烧肉,我想吃猪耳朵,我想吃猪蹄!
刘进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念叨。
西汉不是没有猪肉,而且还挺丰富,许多普通人,也能吃得起。
可是太单调了!
加之没有骗,所以猪肉並不如后世那样美味。
再加上作料—·
这最关键的,还是作料啊!
刘进这心里,开始想著,如何才能把猪肉做的更加美味。
“殿下,门外有一个叫杜延年的人,求见。”
“谁?”
刘进正抱著一根羊腿,听到杜延年这个名字时,感觉有点耳熟,同时也很陌生。
想起来了!
前任御史大夫杜周的小儿子,暴胜之推荐过来的。
“快快有请。”
刘进忙放下羊腿,示意婢女取来温水,用皂角子洗去了手上的油污,便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是多么重视杜延年,而是重视暴胜之。
暴胜之推荐过来的人,怎地也要给点面子。
“殿下,门外有同观和杨两人求见。“
刘进刚接待上杜延年,还没等把杜延年领进客厅,冯奉世跑过来,说又有人登门。
“同观是谁?”
刘进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杜延年听到了,忙轻声道:“应该是司马观,太史迁之子。杨好像是赤泉侯杨喜曾孙,也是功勋之后。对了,他也是司马公的女婿,所以才会一起登门吧。”
对对对,司马迁的儿子。
刘进一拍额头,想了起来。
二舅史全推荐的人嘛!
原以为他二人很快就会登门,可没想到现在才出现。
x
..
身边有杜延年,刘进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倒是杜延年微微一笑,道:“不如,在下隨君侯一同迎接?”
“甚好!”
刘进鬆了口气,连连点头。
对杜延年的感官突然好了很多,於是便拉著杜延年的手,一起来到了大门口。
同观和杨敞,年纪都不小了。
同观三十出头,杨和他差不多,但年纪比同观大几岁,也是同观的姐夫。
他曾祖杨喜——·
就是那个五个人一起分斩了霸王项羽尸体的杨喜。
二人见到刘进之后,忙躬身行礼。
杨道:“本该早来拜见君侯,可前些时候家中出了些许变故,所以便回家处理,未在长安。全翁传信后,观连夜赶往话音,直至昨夜,我二人才回来。”
怪不得!
刘进摆手表示无碍。
家里有事,情有可原。
而且看他们匆匆赶来,想必也很急迫。
看两人衣看打扮,日子应该过的都不是很好。
史全只说司马迁的近况不好,但是对杨的情况並没有说太多。
所以,刘进也不是很清楚,二人目前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
当然,他不会只敬衣冠。
毕竟是二舅介绍来的人,他自然也非常热情。
先是与二人介绍了杜延年,而后才领著三人一同来到客厅。
客厅门上,掛著厚厚的门帘。
屋中放看六个火盆,也使得客厅的温度不低。
外面虽是阳光明媚,可也是真冷。
毕竟,已经入冬了,这天气比不得前两月的舒適。
“司马公身体可好?”
『最近入冬,天气转寒,家父尝有不適。本来全翁说过之后,家父便想来亲自向殿下道谢。只是身体一病,不宜出门。今日过来时,家父还让观转达他的谢意。”
“今年的天气,確是比往年要冷,司马公要好生休养,进还等著拜读司马公的著作呢。”
“殿下读过家父所著?”
“此前有货殖列传一文流传出来,进也是在偶然间获得。拜读之后,获益匪浅。”
同观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原本有些紧张,但在听到刘进对司马迁的推崇之后,一下子鬆弛很多。
“若家父知殿下喜他著书,定会非常高兴。』
而一旁杜延年在得知刘进有货殖列传一文之后,也露出了几分嚮往之色货殖列传的传播不是很广,但是外界的评价很高。
因为司马迁的关係,货殖列传只在少部分人群中流传,杜延年听说过,
却未读过。
“幼公若敢兴趣,回头我赠你一卷便是。那等好文,確要为更多人阅读才是。”
“如此,多谢君侯。”
“杨郎近来如何?”
“啊,劳殿下牵掛,一切甚好。』
“君侯身体如何?”
杨敬的父亲,名叫杨毋害,原本世袭赤泉侯。
可是在元光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33年,因罪除侯。
所以,准確来说,刘进无需称呼杨毋害做君侯。但是从礼貌上而言,他称呼一声君侯,也没有不当之处。
细想一下,如果杨毋害还是赤泉侯的话,杨未必会娶司马迁的女儿。
身份不对等!
“家父身体,也不是太好。此次返家,也正因为此。”
刘进言语亲切,也让杨等人少了几分紧张。
“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三位若不嫌弃,进万分荣幸。只是,眼下进尚无法与三位一个准確的说法。但进可以保证,也就是这几日,一定会与三位一个交代。”
“能得君侯收留便是福气,怎敢奢求太多。”
“我的虎豹营骑,正在组建。不知三位可有兴趣?”
同观和杨相视一眼,忙躬身道:“正要与淀野侯请益。”
“幼公呢?”
“我倒无妨,不过我与兵事並不熟悉,便去了军营也无用处。倒是听说君侯家中有不少藏书,延年斗胆,想要借阅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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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算不得甚事,便留下来就是。”
眾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同观和杨敬急著想去军营看望。
刘进也不阻拦,让冯奉世带人,护送二人前往奉明。
“延年,改日咱们去拜访一下司马公。“
“这,好吗?”
司马迁而今的身份,说实话確实有点尷尬。
只因他得罪了汉帝,汉帝更有旨意:不用司马后人一人。
『我只想求书,陛下不会责怪。”
“君侯若不在意,延年愿意相陪。说实话,延年对司马公手里那部巨著,也是眼馋的很呢。”
“哈哈哈,彼此彼此。“
就这样,杜延年便留在了侯府之中。
他性格很温和,且说话也是颇有条理。
刘进和他很聊的来。
一连两日,两人秉烛夜谈。
以至於王翁须私下里对李姝嘀咕道:“之前有个赵奉先,如今又来了一个杜幼公,整日里缠著殿下说话。”
“翁须这是吃醋了!”
“才没有呢!”
李姝最近有些懒惰,不好走动。
她打趣王翁须道:“殿下將来时要做大事的,总要有人帮衬才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人说话,是一件好事。这杜幼公,我曾听我兄长说过,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王翁须心中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认可了李姝的话。
殿下最近,教我练武的时间都快要没了!
“幼公精於刑律?”
“此乃家传,延年怎能懈怠?”
杜延年道:“只是我对刑律的理解,与家父有些不同。也正因为此,家父一直不满。他与我两位兄长皆有安排,但对我却没有过问。不过,我不在乎,若论刑律,若讲断案,我那两位兄长皆不如我。我生平只佩服一人,便是河南郡太守丞黄霸。”
“黄霸?”
“此人精通刑律,且能灵活运用刑律,断案如神。”
“是吗?”
“他为河南太守丞,河南郡在过往三年中,几乎没有一桩冤假错案,便是廷尉也难以苛责。”
刘进,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黄霸!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上一个提到黄霸的人,是前任京兆尹沈武。
他对黄霸,也是非常的推崇。
而今,杜延年也推崇黄霸,说明此人確有本事?
狄阁老般的人物吗?
刘进这心里,也暗自牢记下了黄霸的名字。
“幼公精於断案?”
“倒是有兴趣,当初家父为廷尉时,曾留下二十一卷断案集,延年酌字酌句推敲,牢记在心中。只是家父断案,用刑太重,与张汤走的是一个路子。延年阅读家父留下的卷宗时,尝以为有更多手段处理。一味酷刑,难免会有冤假错案。”
刘进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拉著杜延年的手,直奔书房。
“幼公可知霍?”
“冠军侯之子?”
杜延年异说道:“延年自然知晓。“
“我心中,有一桩疑惑。此事,只与幼公知晓,还请为我保密。』
“什么疑惑?”
“我总以为,霍当年早天,別有內情。”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