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商议一番,直到已初一刻,义纵才面色复杂地带著车骑和隨从离开了廷尉寺。
樊千秋很有礼,一直送到门外,直到对方的车仗完全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他仍然没有离开,只是背著手站在这门檐下。
今日仍是晴天,此刻的日头已经掛在了东偏北的天幕上,在它的映照之下,这天幕格外蓝,仿佛能够倒映天下的万物。
有蓝天有日头,气温自然开始回升,在门檐瓦当上掛了一个月的冰凌亦开始消融,渐浙沥沥地往下滴水,再积在地上。
不仅如此,各处的积雪也开始化了,以至於管道上水洼都隨处可见,令人不愉悦。
不过这日头出得刚刚好,虽然后头免不了还有几次寒潮,但凭今日的暖热,便能一窥今年的风调雨顺了。
若今年再是一个丰年,那天子当真是有德啊。
樊千秋抬头看看日头,又在心中算了算时辰,算到第二拨客人应该要到了。
“卫广、卫布,將本官带来的那些茶具带到堂上去摆齐,再把雪水烧好,茶叶也拿来,准备待客。”樊千秋再下令道。
“诺!”二人未多问,分头去准备樊千秋提到的各物了。
这二人刚刚离去片刻,官道的东边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樊千秋和值守的门亭卒纷纷走到阶梯下查看。
很快,他们便看到两什著半甲的骑士纵马向此疾行而来,看对方身上的负羽,应当是把守两宫的兵卫。
骑士最前面的是两位未著甲的白髮老者,不是旁人,正是九卿当中的未央卫尉李广和长乐卫尉程不识。
“如此张望,成何体统,还不速速就位,要让两位久经沙场的老將军,看廷尉寺的笑话吗?”樊千秋对身后眾卒道。
“诺!”眾门庭卒答完,连忙回到门前,挺胸叠肚,持正兵器,规规矩矩地站著。
“......”
樊千秋点点头,又正了正衣襟,站在阶下,肃穆相迎。
李广和程不识门前勒马,未从马上下来,樊千秋便走到了马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新任廷尉正,敬问二位將军安!”
“你、你是樊千秋?”李广拽住了韁绳,眯著眼晴上下打量著,不確定地发问道。
“老將军好记性啊,正是下官。”樊千秋笑著说道,而后极熟练地牵过二人的马。
“樊公,这不妥吧?”程不识头一次见樊千秋,对他上来牵马的这举动感到惊讶:
这“晚辈之礼”,似乎过于谦卑了。
“两位老將军是汉军柱石,下官自幼便听尔等的故事,今日能为两位將军牵马执,
算是份荣耀。”樊干秋爽朗笑道。
“你看,我说这竖子与眾不同吧,明明是在討好你我,却不让人生厌。”李广笑道。
“確实不同,確实不同,和传闻中酷吏模样不同啊。”程不识授须道,亦不停点头。
樊千秋將二人的马交到迎过来的门庭卒手中之后,又请李程二將下马,將他们迎入了廷尉正堂中。
此时,卫广和卫布刚把樊千秋交代的事项布置妥当:堂中是一张方案和三张坐塌,案上是樊千秋新造的后世茶具和茶叶。
“二位將军,廷尉张使君病了,今日,下官斗胆来与二位將军议事。”樊千秋笑道。
“病了?这么多年了,张汤可从未因病告假,他是真病害还是假病?”李广故意说道,顿了片刻,才与程不识相视而笑。
“是啊,几年前,张汤忽然得了痢疾,都还抱恙参加了当日的朝议,险些当眾出丑哩。”程不识笑著打趣,如寻常老者。
“呵呵,可能张使君这次病得更重吧,下官亦不知。”樊千秋堆笑,心中却暗叫不妙,这两个老丘八,心思也这么縝密?
“罢了,张汤不愿见我等,那我等边只好与你谈了。”李广说完后,指了指案上之物,说道,“今日,你我要怎么谈?”
“下官在滎阳偶遇一山野老翁,听说已活了百多岁,我隨他学到了一种饮茶新法,今日想与两位將军同饮。”樊干秋道。
“哦?听你所言,这老翁的饮茶新法,可让人延年益寿?”李广笑问道,
“莫须有吧?”樊千秋亦笑著打趣道。
“延寿不行,返老还童才更妙啊,唯有如此,才能再领兵出征。”程不识看似在打趣,实则微微地摇头,似乎有些悲凉和壮烈。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驥伏,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樊千秋一时有感,將数百年后魏武帝的《龟虽寿》背了出来,倒符合眼前的情景。
李广和程不识这两匹“老马”怎会听不出此诗真意?囊时间,顿时心有感应,面目上本就有的那份悲凉和壮烈中,多了些豪迈。
当然,他们二人亦再一次不约而同地看向面前年轻的樊千秋,对这竖子的欣赏又增添了几分。
“没想到,你这廷尉正,竟然还会作诗,作得还这样老气横秋。”李广笑著挪输。
“老將军谬讚了,下官只有感而发罢了,对作诗更是略懂而已,略懂而已,献丑了。”樊千秋没有任何的得意。
“樊公啊,看你这性情,当廷尉正倒是有些屈才了,愿不愿换个地方啊,我来替你疏通。”程不识亦授须说道。
“嗯?换到何处?”樊千秋倒也很好奇。
“从军去,老夫向县官察举你,投汉军,到边郡当一个都尉去,带一部人马,与匈奴人较量较量!”程不识豪迈地挥手说道。
“这下官恐怕难当重任,难当大任。”樊千秋摆手拒绝道。
“矣,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间,怎能困於一城之中?”李广帮腔。
“罢了罢了,下官不知兵的,下官不知兵的。”樊千秋再笑道,他忽然摸不著头脑,
此刻的话锋怎么会被这两只老鸟牵著呢?
然而,两位老將军接下的话,让他意想不到:他们不是在打趣,而是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