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连忙深深叩首,额头触地:“请皇爷明示!臣自入宫侍奉,蒙受天恩,早已將此残躯贱命视为陛下所有!只要能为皇爷分忧,能让皇爷满意,纵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臣也绝无半句怨言!”
他非常清楚,自己除了这份忠诚,再无其他可以仰仗的筹码。
“好!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朱翊钧语气温和下来,仿佛真的是在安抚心腹,“放心,朕非桀紂那般残暴不仁之君,自然不会无故让你去送死。”
他话锋一转,“只是如今这局面,你也看到了。满朝文武的心思,全都被冯保贪墨一案牵扯住了,为了攻訐倾轧,早已將国事拋诸脑后。”
“反倒是真正的朝政无人关心。六部尚书如今个个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已有人暗中给朕递了请辞的摺子。长此以往,国將不国!朕……深感忧虑啊。”朱翊钧嘴上说著忧虑,语气却依旧平淡无波,这反而让一旁的孙德秀和跪伏在地的陈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这个味儿……太对了!
两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每次陛下要行非常之事、要人性命之时,便是这般……云淡风轻!
“朕仔细想过了,”朱翊钧继续缓缓说道,“此事既然已经闹大,牵连甚广,想要再乾净利落地收手,已是不能。之所以不好收手,癥结便在於有些人还没死,还能继续说话,到处乱咬人。”
“这些人一日不除,外朝那些言官便一日不会罢休,这勾心斗角、相互攻訐的局面,便一日不得安寧。”
“真相固然重要,”他语气变得有些幽深,“但对我大明眼下的局面而言,有时候难得糊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让陈矩更加忐忑不安,不知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朱翊钧顿了顿,语气愈发缓和,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悲悯的微笑:“正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朕今日便也难得糊涂一回吧。”
他目光转向陈矩,“陈矩,你即刻领朕的密旨,去詔狱提审那锦衣卫徐爵。”他话锋一转,“前几日朕似乎听闻,说詔狱年久失修,环境恶劣,阴暗潮湿,犯人进去,稍有不慎便易染上恶疾?”
陈矩瞬间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回皇爷,詔狱条件......確是艰苦。”他声音乾涩地回答。
“哦,那便可惜了。”朱翊钧淡淡道,“徐爵此人,干係重大,偏偏又身子骨似乎不甚强健.....唉,这几日风寒,可得小心看护,莫要让他……病死在狱中啊。”
病死二字被朱翊钧说的时候著重强调了语气。
陈矩闻言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此外,”朱翊钧好似只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朕还收到密报,提及张先生府中,有一名唤作游七的管事僕人?”
“听闻此僚……平日里不太安分,仗著张府势,在外颇有不法,还曾牵涉入冯保、徐爵的一些勾当之中,败坏张先生的清名。”
“你去,”朱翊钧看著陈矩,眼神平静无波,“从御马监挑选几个机灵可靠、且从未在东厂或锦衣卫露过脸的生面孔,收到你麾下调用。”
“至於游七此人......朕不想知道过程,也不必报与朕知。”
他语气冰冷,“朕只想知道结果,这等勾结阉竖、贪赃枉法、败坏先生名声的家宅蠹虫,朕不想再让他在京师多待一天!明白吗?”
这一连串的命令,尤其是后一条,几乎是赤裸裸的杀人灭口!
陈矩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衝天灵盖,浑身冰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张了张嘴,喉咙乾涩得厉害,一时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带著无边的惊骇与恐惧,反覆囁嚅著:“皇爷.....”
“......三思啊!“
就连一旁的孙德秀也听不下去了,跪下说著三思。
两个人此刻都有些难以启齿的感觉。
他们不知道怎么劝諫眼前的这位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杀冯保太顺利,让天子形成了路径依赖,现在天子好像特別喜欢这种阴谋手段。
这哪里是天子的行事风格?
天子,这么一个神圣的职位,如今被皇帝搞得有些像暗杀组织首领了。
颇有民间山大王的风格,有棘手的事情就派人灭口。
这怎么行?
这哪里有一点人主的样子?
“皇爷,臣提督东厂,虽为天子鹰犬,但行事素来堂堂正正,盖因天子行事便是光明磊落。”
“如今皇爷让臣去杀人,臣並非畏惧,而是此举有悖王道,若皇爷让臣率厂卫將其擒拿斩首,臣二话不说便去做。”
“可让臣去暗杀之,臣万不可为。”
陈矩壮著胆子咬牙抗命。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朱翊钧听完陈矩这番近乎抗命的言语,竟没有半分怒意,反而定定地看了陈矩片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
他竟是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道:“好。朕体谅你之难处。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
他挥了挥手,仿佛刚才那杀人灭口的命令从未存在过,“传朕旨意,著东厂提督陈矩,即刻带人,將张府僕役游七拿下,送入詔狱,严加看管,听候审问!”
陈矩闻言先是一愣,隨即大喜过望,连忙叩首谢恩:“臣遵旨!谢皇爷体恤!”
一旁的孙德秀见此情形,心中却是无语至极,暗自摇头。
“陈矩啊陈矩,你当真是……榆木脑袋!明捕暗杀,有何分別?入了那詔狱,是死是活,还不是皇爷一句话的事?那徐爵不就是前车之鑑么?”
他见朱翊钧目光扫来那眼神中似乎带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警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有半分腹誹。
“罢了罢了,那游七若真如皇爷所说,是个收受贿赂、勾结阉竖、贪赃枉法、败坏宰相名声的家宅蠹虫,那死便死了。”
“皇爷又做错了什么呢?”
“皇爷只是见不得自己的恩师被牵扯进去,护师心切,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亦是天子手段。”
孙德秀立刻闭上了嘴。
殊不知,朱翊钧的心里面也是无奈,他不是不懂孙德秀和陈矩为什么反对。
皇帝做事的確不应该这样。
可偏偏他是迫於无奈,张居正留下的把柄太多了,而这几个人不可能不被牵扯进去。
他想要停下,外朝有一堆人不想停下。
那么灭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乾脆利落的灭口的確很low,很不符合皇帝的身份,但的確是最简单,最不容易生事的处置办法。
此时搞那些什么威逼利诱,交易,反而是徒生变数,想要让朝政儘快稳定,不让重臣牵扯其中,快刀斩乱麻绝对是最有效的办法。
没有之一。
陈矩领了旨意,心中大石落地,精神也振作起来,连忙从袖中取出自己连夜赶擬的关於东厂人手选拔、管理的初步章程摺子,恭敬地呈递上去:“皇爷,这是臣草擬的东厂改制条陈,请皇爷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