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秀闻言,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显然从未听过这两限之法。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皇爷恕罪,臣愚钝,敢问这两限......所指何意?”
“所谓两限者,”朱翊钧解释不紧不慢,神色之间居然有一丝悲悯,仿佛在阐述一种仁政的施行,“便是在限定时日、限定处所之內,命其对所涉之事,自行书写说明,解释清楚。解释得清楚,或可从宽;解释不清楚,那便继续交代,直至水落石出为止。”
他又补充了具体执行细节:“既然是『两限』,便不必送入詔狱那等污秽之地。寻一处清净院落,好生安置。每日饮食起居,皆按常例,不得苛待。只是,需断绝其与外界一切往来,院內除看守、问询官吏外,不许任何人与其閒谈交语。只给他一支笔,一摞纸,让他除了饮食、安寢之外,便只需做一件事。”
说到最后,朱翊钧看向孙德秀的眼睛颇为和善道。
“那就是交代问题。”
最后,朱翊钧还十分体恤地说道:“此皆是朕体恤臣工,欲全君臣之谊,保全其最后体面,而出此下策。望其能体会朕心,早日坦陈,莫要自误。”
孙德秀听闻后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道这两限还不如严刑拷打呢。
毕竟严刑拷打之下犯人还有翻案的可能,之后大可以说自己是被人毒打,无奈认罪。
这个两限看著格外温柔,但是实际上和坐牢没区別。
若是挨不住招供了,那一切可就全毁了。
再无翻案可能。
毕竟你一个清白的人,又没虐待你,你招供什么?
“皇爷可真是......有世宗遗风啊。”
孙德秀不由暗自腹誹,世宗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都没有想出这一招对付外朝。
他瞬间就明白了此法的真正可怕之处,就是可以疑罪从有。
以往要审问某个官员,最起码要等调查结果。
找出证据,才能审问,在这之前官员最多在家避嫌。
但若进行两限,调查都可以不需要,毕竟两限只是让其在做出所谓的解释,並没有说此人就是犯人。
“是,皇爷。”
孙德秀连忙躬身领命,不敢有半分迟疑,取了一张御用詔纸,走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开始草擬关於王篆两限的旨意。
他还额外留心,嘱咐传旨的內官,务必將『两限』的规矩向执行的厂卫、三法司官员交代清楚,万不可出了紕漏。
朱翊钧则继续翻看著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
六部尚书人人皆被检举。
其中工部尚书曾行吾最惨,不仅被人弹劾贪污受贿、敲诈商人、玩忽职守等罪名,难绷的是还被人攻击了长相。
“其貌似狐鼠,心似豺狼,招权纳贿,国法难容。”
这也能算罪过吗?
朱翊钧读过奏疏摇了摇头。
“言辞激烈,然多为空泛之论,並未见实证。”
朱翊钧心下稍安。
“看来,这些人纵有不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抓住確凿把柄。只要没有实证,便难以轻易撼动这些部院大臣。如此甚好,朝局尚不至立刻大乱。”
但当他拿起下一封奏疏,看到署名之时,心中却是猛地一沉。
“丘橓?!”
朱翊钧只觉呼吸都微微一滯。
活阎王,丘橓?
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此人在前世就是倒张运动中跳得最欢的一个。
同时,脑海中闪过了一段印象非常深刻的话。
“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子於亿万年也。”
此为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自杀前的泣血控诉,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丘橓,此君是去查张居正一家的主官。
將张居正第三子张懋修屈打成招,还將张家人圈禁起来,活生生饿死了十几个。
手段极其狠辣。
走投无路的张敬修只能自杀,企图用自己的死引起朝廷关注丘橓的执法过当的关注,为张家求一条活路。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並非原主万历的本意,他只是想著抄家,没收那几百万的白银,没想著把张家全族往死祸害。
负责张居正案件的另一位官员李江,因申时行的求情,上书皇帝,劝皇帝到此为止,皇帝也听从了,还给张家留了十顷田地,空宅一座,放过了张居正的其他儿子。
正是因为如此,朱翊钧前世看到这段歷史才会对丘橓如此记忆犹新。
此人是一个实打实的酷吏,是专门为了求上进而严刑拷打张家。
为的就是把张家的案子做成大案、铁案,这样他才好升官。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原来是张四维出手了。”
朱翊钧猛然察觉到了这次事件的幕后都有谁。
真不愧是嘉隆男儿,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此狠辣。
丘橓前世就是张四维的党羽。
他去查案这件事情也是张四维推动的。
既然如此,这奏疏必然不简单。
朱翊钧沉下心来认真的观看这份奏疏。
“臣通政司右通政丘橓谨奏:臣闻治国之道,在於明法度、清奸邪……”
奏疏开篇是常规的大义凛然之词,但隨即话锋一转,直指要害,列数四大罪臣及其劣跡:
“其一,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其本为罪军逃卒,攀附內监冯保而窃据高位,更兼擅入禁庭,行踪诡秘,包藏祸心,实乃国法难容之奸佞,请下詔狱,严刑拷问,彻查其党羽同谋。”
“其二,蓟辽总督梁梦龙,其为封疆大吏,不思报国,反以白银三万两托徐爵贿赂冯保,图谋升迁;將孙女许聘冯保之弟为儿媳,以联姻之名,行结党之实。其谢恩之日,不赴公门,反往徐爵私室拜謁,款狎留饮至二鼓方归。受命於朝廷,却拜恩於私门,置国家法度於何地?如此行径,实乃公然践踏朝廷尊严,败坏官场风气。请即刻革职彻查。”
“其三,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陈思育,其贪赃枉法,其敲诈梁駙马白银二千两,致使其父愤而发文追討,丑態毕露;主持科举时,公然泄露考题,受贿录取举人查谦亨等十余人,坏我朝科举公平,寒天下学子之心;更收成国公府管家为门生,受贿白银千两,违规为其子谋取武科功名,实乃科举之蠹虫、朝廷之蛀害,请罢官严审!”
“其四,御史於鯨,指其身为言官,反助紂为虐,与陈思育等沆瀣一气,亦请一併查办!”
奏疏最后,丘橓言辞恳切,称:“国家正值新政推行之际,亟需澄清吏治,若不严惩徐爵、梁梦龙等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奸佞之辈,则国法形同虚设,新政必难推行。
“故而恳请陛下乾纲独断,立將徐爵严刑拷打、除恶务尽;梁梦龙撤职查办;陈思育、於鯨交三法司按律治罪,以儆效尤!如此,方能肃清朝纲,天下归心,新政得行!”
“臣等忧国忧民,不敢缄默,冒死上奏。伏乞陛下明断。臣等不胜战慄待命之至。”
朱翊钧目光严肃,紧紧地盯著奏疏列举的两个人命。
徐爵、陈思育。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徐爵是冯保和张居正联络人这件事情满朝文武好像並不知道。
这对於两人而言是一件重大秘密。
“此人若被严刑拷打,则万事.....”
朱翊钧屏住呼吸又看到了陈思育,这两个人对於张居正而言都是要命的存在。
他们不仅冯保来往密切,还和张居正的一个家丁有过密切来往。
“更重要的是,这家丁可没少收贿赂。”
“和珅的刘全,张居正的游七。”
“有时候事情坏就坏在这些小人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