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逢时重拾斗志,眼中精光闪烁,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却並未让他立刻告退。
他正看倭寇的事情,还准备开海,如何能让方逢时这位兵部尚书离开。
正好心中尚有疑虑,或可问询一二。
於是,他话锋一转,径直问道:“大司马,近来沿海倭情如何?朕欲与你商议一番。”
方逢时闻言一怔,未料到陛下会突然垂询此事,心中略感诧异,但还是迅速整理思绪,恭谨答道:“回陛下,近年倭寇袭扰,较之嘉靖朝时,已大为收敛,然其势未绝。”
“我朝海疆万里,东南沿海尤为財赋重地,海防之事,实不可有丝毫鬆懈。稍有疏忽,便恐沿海糜烂,百姓遭殃。”
朱翊钧闻言点头,认同其慎重,隨即直奔主题:“既如此,大司马以为,如今重开海禁,广通商贸,是否可行?”
“开海?”方逢时眉头微蹙。
此事干係重大。
沿海安寧,乃建立在严厉海禁之上,一旦开关,商船往来,鱼龙混杂,变数极多。
若有海贼偽作商贾,潜入腹地,內外勾结,为祸地方,其责难当。
他心中犹豫,但见皇帝目光炯炯,似有期待,便不敢將话说死,斟酌著道:“自隆庆年间,於海澄县月港设关通商以来,市舶之利日增,地方倒也尚算安靖。
以此观之,严加管控之下,开海.....或是可行。”
事实上方逢时的话都算是留有余地了,海澄县何止是关税增多。
开海数年,海澄县境內便已经无限繁华,楼宇林立。
现在的海澄县號称闽南第一城。
福建小南京。
故而方逢时並没有特別困惑皇帝开海的想法,事实上大明各地官员有不少眼红海澄县开海之后的好处,一直有人上奏请求开海。
以此来发展地方经济。
朱翊钧听出方逢时话中保留之意,略感失望,但对方並未全然否定,已算不错。
他不再迂迴,直接道:“朕意,欲在.....”他略一停顿,略微思索,一字一句地说道:“广州,新安(香港),厦门,福州,上海,苏州,杭州,寧波,威海卫,登州,海州,增设市舶,准许通商。”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方逢时听得心头剧震,脸色都变了。
他原以为陛下只是想在月港之外,再增开一两处口岸,却万万没想到,陛下竟有如此石破天惊之举。
除去新安、威海卫等地尚可不论,寧波、杭州、苏州.....无一不是沿海之重镇,人口稠密,財货辐輳之地。
“一处月港尚需小心翼翼,如今竟要同时开放如此之多紧要口岸,倘若海防稍有不慎,倭寇或海贼趁隙而入,其祸何堪设想?!这个责任,莫说他一个兵部尚书,便是如今的宰相张居正,怕也承担不起!“
方逢时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心中倍感为难。
他强压下立刻反驳的衝动,斟酌著词句,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陛下....苏州、杭州乃国朝东南財赋、人文之重镇,牵一髮而动全身。开海事关重大,若骤然將此二地列入,恐消息.....一旦为外朝所知,必將引致朝野震动,非议蜂起,届时阻力之大,怕是难以估量,反而不美。”
朱翊钧一直观察著方逢时的脸色,见他果然面露难色,嘴角微微一嘆,略感失望,“果然,不出所料。”他心里暗道,“果然,一开始不能太激进。不过没事,大家都是懂中庸之道的。”
先拋个大出去,让他们紧张一下,后面的小要求才好谈。
他当然知道苏杭这种地方的敏感性,张居正都知道新政要先在福建试点,他这个开了上帝视角的穿越者怎么会不懂?
隆庆年间海澄县的试点卓有成效,自己完全可以步子迈得更大一些.
“嗯,方爱卿所虑极是。”朱翊钧適时地点点头,语气变得温和,“开海通商,利国利民,但也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朕也並非要一蹴而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方逢时略显紧张的脸,拋出了自己真正的方案:
“朕意,可先择三处试行。一为上海,扼长江入海之口;二为广东新安县,接邻南洋;三为山东威海卫,控扼北洋。此三处地理优越,或有良港,或扼要衝,且不似苏杭那般引人瞩目,以为试点,爱卿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方逢时紧锁的眉头明显舒展开来,紧绷的肩膀也放鬆了不少,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陛下圣明!”他连忙躬身,“若只开此三处,避开了腹心重地,以试点为名,朝中阻力必然大减。臣愿为陛下上奏,阐明利弊,以供廷议。”
总算让天子从苏杭这两个烫手山芋上移开了视线。
方逢时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善。”朱翊钧满意地点头,隨即又拋出一个关心的问题,目光带著探寻:“如此,我朝沿海便有福建月港,再加上这三处,共计四处海关。外通商船,內保海疆,我大明水师的力量,可能保障这万里海疆的安全无虞?”
这个问题正中方逢时的专业领域,他顿时精神一振,腰杆也挺直了几分,脸上充满了自信:
“陛下请宽心!”他语气斩钉截铁,“这些年来,倭寇虽渐式微,然我朝从未敢有丝毫懈怠。从辽东到两广,沿海各卫所军堡、烽堠、瞭望台星罗棋布,互为犄角,旦有警讯,立时响应!”
他微微一顿,带著几分自豪地继续说道:“至於战船,更是逐年修造更替,从未间断。如今,仅浙江一省水师,登记在册的大小战船,便有八百余艘!”
“多少?!”朱翊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倏然睁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八百艘?只一个浙江?
这数字简直顛覆了他的认知!要知道,他印象里,太祖洪武年间全国战船加起来好像都不到一千,就算是永乐盛世,郑和下西洋的主力舰队规模,单次也远没有这么夸张!
一股强烈的震撼感和隨之而来的兴奋感瞬间衝上了他的头脑。
“八百艘.....只浙江一地....”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著异样的光芒,“有如此水师.....那岂不是说,我大明隨时可以.....再现永乐朝七下西洋之盛况?!”
话一出口,朱翊钧自己都觉得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万国来朝、重塑天朝荣光的景象。
然而,他这充满神往的话语,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方逢时的头上。
方逢时脸色猛地一变,刚刚的自信和自豪荡然无存。
皇帝態度让他深感忧虑。
“陛下!万万不可啊!”方逢时出声劝阻,语气急切,“昔日成祖七下西洋,固然宣威异域,然其靡费浩如烟海,府库为之空虚!且远洋万里,风涛险恶,瘴癘横行,隨行將士十不存一,白骨累累,此非虚言!”
他唯恐这位年轻的皇帝被庞大的战船数字冲昏头脑,急忙进一步解释:
“陛下当念及士卒之苦,万莫轻易再生远洋之心!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永乐年间,我朝国力鼎盛,且在南洋、西洋多处设有官厂、据点,甚至在天竺等地亦有购置之土地,船队可沿途补给休整。”
“如今时过境迁,海外据点早已废弛,若贸然组织庞大舰队远航,无异於无根之木,一旦深入大洋,补给断绝,必將陷入绝境,恐有去无回!陛下,此绝非儿戏,前车之鑑,不可不察啊!”
方逢时苦口婆心,几乎是將下西洋可能面临的所有困难和风险都摆在了檯面上,生怕这位刚刚对水师实力有了新认识的皇帝,一时头脑发热,真的要去效仿永乐,那可真是要重蹈覆辙,甚至可能酿成更大的灾难了。
“我朝远洋日本,威慑倭寇,尚且犹豫再三,不敢冒险,何况西洋?”
朱翊钧心中暗嘆。
方逢时的话,无疑是老成谋国之言,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燃起的雄心。
他心里清楚,成祖朱棣,绝非莽撞之辈。
“是啊,我大明成祖精得很,心机深沉。”他暗自腹誹。
无论是先取安南,为南下舰队建立稳固的后勤基地,还是不惜动用船只运输骑兵跨海作战,也要將当时的南洋霸主满者伯夷彻底打服,使其俯首称臣。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结果。
郑和的宝船能七下西洋,背后是整个国家机器精密运作和无数前期铺垫的结果。
想到这里,朱翊钧迅速收敛了脸上那丝神往,知道自己刚才的想法確实过於想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