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又不是每年都收,財政紧张的时候还会让宫女太监回家呢。
这种事情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难道皇帝把张居正气到了?
他要求皇帝不侵吞外库,皇帝左右言他,最后承诺不收宦官?
申时行心头忧虑更甚。
相国日夜操劳,心力交瘁,莫不是……糊涂了?
他见过老者失智,连亲子亦不识。
此状,何其相似。
张四维捕捉到申时行脸上那抹深切的担忧,心下一沉,再看张居正激动难抑的模样,自己眼眶竟也红了。
湿意上涌,他险些要抱住张居正痛哭。
陛下何其凉薄!竟將股肱之臣逼至神思恍惚!
张居正见张四维眼圈通红,泪將夺眶,顿生感同身受之念。
当初在乾清宫,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如在梦中,唯恐梦醒。
幸非梦境。
他伸手,紧紧握住张四维的手。
再转头,欲去拉申时行。
三人当同心同德,共辅新政,方不负陛下信任,不负此番天恩。
目光触及申时行,却见他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瑶泉,你为何不笑?”
张居正诧异发问,蓄在眼眶的泪水猝不及防,顺著脸颊滑落。
申时行见此情景,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化为確信。
相国定是在宫中受了天大的委屈,伤心至此,神志已不清。
他再也绷不住,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相国!天子若猜忌至此,我等不如掛印而去,归乡颐养天年,尚不失为一条退路啊!”
张居正一脸茫然。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申时行兀自抹泪,泣不成声。
“怎可如此待相国?陛下何至於此!”
张四维紧握著张居正的手,亦是面露悲戚。
“太岳,你受委屈了!早知陛下如此容不下你,此次面圣,我便该同去!”
唯余张居正,呆立原地,看著眼前痛哭的两人。
一阵恍惚。
这当真不是梦?
若非是梦,陛下怎会行此霹雳手段,罢黜阉宦?
若非是梦,眼前二人举止怎会如此荒诞不经?
是了,定是梦。
人老易多梦。
他下意识抬手,狠狠掐了自己胳膊一下。
痛。
钻心的痛。
並未醒来。
那眼前这……算怎么回事?
张居正彻底懵了。
谁料,正自痛哭的两位阁老瞧见他这自残般的举动,哭声更响。
相国果然失心疯了!
都开始掐自己了!
直房外的中书舍人们听著里面三位阁老的哭声,面面相覷,手足无措。
眾人纷纷猜测,莫不是俺答汗几十万铁骑已兵临城下?
就在此时,直房內陡然传来张居正的怒斥。
声音严厉,怒问二人因何作此怪状!
剎那间,大堂內悬著的心齐齐落下。
还好,还好。
若三位阁老同哭,那必是天崩地裂之祸,须得立刻通报宫里。
不然阁老何至於此?
可未过一刻钟,直房內又传出动静。
哭声。
笑声。
还有又哭又笑的怪声。
其中张四维的狂笑尤为突出,一声高过一声,几欲掀翻屋顶。
申时行则是哭笑不得,声音哽咽又带著狂喜。
隱约还能听见张居正厉声呵斥,让二人注意仪態。
看来三位阁老也知自己动静太大。
但堂內眾人再次茫然。
这下,是彻底看不懂了。
所有人停下手中笔墨,你看我,我看你。
大眼瞪小眼。
空气仿佛凝固。
直到一个胆小的舍人,小心翼翼地张了张嘴。
虽未出声,旁人却奇异地看懂了他的口型。
“阁老们……都疯了。”
直房內,余音绕樑,哭声与笑声的残响尚未散尽。
方才的闹剧隨著张居正的解释已经悄然结束。
张四维的手用力攥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平復自己狂跳的心。
方才的情绪失控,已是失態。
可张居正再次说到的消息,更让两人觉得惊骇。
皇帝,要復设宰相之位,命张居正为相?
张四维只觉一股热流衝上头顶,为同僚的际遇感到振奋。
这是何等的荣宠!太祖皇帝废相之后,严令后世子孙不得復设,如今陛下竟要为张居正破此祖制!
但隨即,一阵复杂的情绪也涌上心头。
嫉妒。
凭什么是他张居正?
首辅已是人臣之巔,若再加“相”名,那便真正是百官之首,权柄之重,几可与天子分庭抗礼。
这哪里是信重?分明是捧杀!
张四维几乎要脱口而出,提醒张居正其中凶险。
歷朝歷代,权臣有几个得了善终?陛下此举,与將张居正架在火上烤有何区別?
死期將至!
“陛下还欲拆分兵部,另设一衙门,专司军械、马政。”张居正的声音平静,却如惊雷炸响。
张四维猛地抬头,看向张居正。
拆分兵部?
这……
若只是单纯復相,確有捧杀之嫌,可加上拆分兵部,限制兵权,似乎又透著一股制衡的味道。
难道陛下真有如此深远的谋划?
人,真的能在短短数日之內,有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
是从前的孱弱都是偽装,还是……真的变了?
这个想法不仅盘踞在张四维的脑海中,更是三位阁老共同的想法。
申时行抚著胸口,试图平息急促的呼吸。
皇帝的手段,太过刚猛,也太过……不可思议。
復设相位,违逆祖制,朝野必然震动,言官的奏疏怕是要堆满文华殿。
陛下不可能不清楚这其中的阻力。
但他还是做了。
这份魄力,这份决断……
申时行心中既是惊嘆,又是难言的羡慕。
他看向张居正,又扫过张四维,最终目光落在虚空,带著几分悠远感慨。
“楚庄王……”申时行喃喃低语,声音带著一丝颤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
“今日,陛下便欲问鼎之轻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