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闻言,暗自思忖。
自己已身兼太师、太傅双衔,亦是內阁大学士,还能有何头衔?
难道是上柱国?
可这头衔向来是追封所用,当年世宗欲授予严嵩,都被严嵩婉拒,自己怎好接受?
“可是上柱国?”他试探著问道。
“非也。”朱翊钧知道张居正猜不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眯眯道:“朕听外边人说,某年先生迎客时说什么我非相,乃摄?”
“绝无此事,此乃坊间之谣传。”张居正这下是真被嚇到了,他不顾自己一把年纪连忙跪下,“臣请乞骸骨。”
现在这个时候他不愿意和皇帝起任何不愉快,不论是为了新政还是为了朝政,亦或者为自己功成身退。
张居正俯首,心中思索著该怎么辩驳,这类谣传他不是没听过,但是一直都没怎么在意过,但万万没想到皇帝听到了。
貌似还当真了。
但还没等他想好说辞,便感到自己双手一热,抬头看去,皇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
“老师不必如此,那时我年幼,国事皆操持於先生之手,摄政便摄政,暂理朝政,说是摄政也没什么。”
朱翊钧拉著张居正的胳膊把他扶起,隨后朱翊钧的话便让张居正內心颤了一颤。
“如今我已亲政,摄政自然不能让老师代劳了,但老师如想当宰相,朕岂能让老师不当?”
“不过改一个字而已。”
朱翊钧笑容满面,目光灼灼地紧紧盯著张居正,声音虽轻却极具诱惑,
“老师可有意为我大明內阁的第一任首相?”
“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相国?”
宫內霎时一片死寂。
连原本沉浸在自身命运悲伤中的宦官们,也下意识地抬起头,齐刷刷望向御座上的皇帝。
眾人屏息凝神,唯有宫灯灯芯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首相?
相位?
名副其实的相国?
大明的第一任首相?
张居正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脑门,让他大脑一片混乱,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愿意封他为相。
首辅、首相虽是一字之差,但意义完全不同。
“陛下,此恐怕有悖於祖制。”
不知道怎么的,张居正忽然说出了此话。
“自太祖废相之后便.....”
“今时不同往日,制度该因时而变,太祖还不让宦官干政呢。”
朱翊钧抓著张居正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当今天下,这相位就该老师来担著,老师担著这相位,这新政推行岂不是更加顺利?”
“为这天下新政,老师便兼著这个担子吧。”
“陛下,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士为知己者死,已经一把年纪的张居正竟感受到眼眶久违的湿润。
他不顾皇帝的阻拦执意拱手叩拜。
“不过这样一来变动或许过大,老师过几日可呈上奏疏,推行改革官制。”
“如此,接著奏疏,將胥吏、相位、总理衙门的事情都一併提出来。”
“到时候推动百官通过决议,这样更为稳妥。”
朱翊钧提醒了一下张居正。
“陛下曾说有三件事,还有何事?”
张居正站起身来再看皇帝,丝毫不觉得皇帝胃口大,只觉得皇帝开始像一位真正的君王。
他是真觉得眼前的皇帝有点世宗的影子了。
聪明、睿智、有主意。
这绝不是什么暗讽,他一直觉得大明历代皇帝会当皇帝的只有两位,一个是太祖,一个便是世宗。
太祖以布衣起家,然不管是外交、內政、军事都仿若天授,安排得井井有条。
世宗少年登基,其聪慧是他亲眼所见的,深居宫廷而掌控朝政。
而当今陛下,从小便聪明,四岁便能读书,开始学四书,继位之前便已经通读四书以及理学书籍。
即使在民间亦可称为神童。
外国来使见皇帝,无不称讚其聪明睿智。
远胜先帝。
张居正开始欣慰,他已经发觉皇帝所提出的要求並不是为了揽权夺利,为此,皇帝甚至做出了很多让步。
甚至用了不少手段拉拢他、收买他。
如此君王自是社稷之福。
“最后一件事倒也简单,那便是下詔朝鲜国主,令其配合辽东军镇对不服我朝之建州女真各部改土归流,犁庭扫穴。”
“之后再移民辽东,开垦农田,设立布政司。”
朱翊钧頷首,他可没有忘记满洲人。
“陛下,这些年李成梁在辽东多有军功,女直各部已不成气候。”张居正沉声道。
“我犁庭扫穴非因女直如何,乃欲开垦屯田、实控辽东。”
朱翊钧自然知道这个时期的李成梁有多厉害,建州卫首领王杲被其杀死,又在董鄂与朝鲜处建立堡垒阻隔其交流。
蒙古女直皆不是其对手。
“那陛下为何如此?欲开边辽东?”张居正紧锁著眉头。
“欲缓漕运之危急。”朱翊钧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要开疆扩土,如果承认,那这事情必然没戏。
辽东地方看著不大,但是地形格外复杂,东西北皆有敌人,看似距离京师很近,可偏偏还有个辽西走廊,物资並不好运输。
一旦全面开战,所耗费粮餉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在这在这件事情上,他发现自己还有一张牌可打。
那就是漕运,大运河是大明的大动脉,南北物资往来皆赖此河。
可这条河虽以隋朝国运为代价建成,虽然有运输大动脉之称,但终究只是一条毛细血管,所运输物资杯水车薪。
盖因大运河还是太窄,运量不足,以至於漕运常年阻塞。
运河之上船挨著船缓缓前进,若有船不幸淹没,则整条运河都要堵塞。
但即使如此,每年钱粮运输量仍然不能满足大明北方所需。
张居正听得皇帝欲缓漕运之急,便立刻意识到皇帝开垦辽东的用意,他反对道。
“陛下,辽东苦寒,其地多沙磧斥卤,非膏腴之土。农户耕种,多赖黍米,一岁仅得一熟。且雨旱无常,田地荒芜者眾,军户逃亡亦屡见不鲜。纵然开垦,所获几何?又如何能反哺京师与九边军镇?”
注1:我非相,乃摄。——《万历野获编》(这本书很多都是收录的传闻,因而本文採用传闻的认定)
注2:斥卤之地,古代对盐硷地的称呼,东北在未开发前,整个松嫩平原西部中部大多为盐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