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隨师父离开故乡以来,尘世风波,隨时间的流逝,在旅途中显现。从最初不諳世事、仅仅凭著对未知好奇,一路前行的懵懂少年,到当下怀揣对“证道”之心嚮往的修行旅者,我內心的改变並不是一蹴而就。正如梦中星夜那朦朧的指引般,一切都在无声无息间向著命运的深处延伸。
而漫漫修行路,究竟该如何迈出坚实的第一步?那一日黄昏时分,我携著一卷“观道遗稿”,同师父一同投宿於安州城外白马镇的一家清静的小院客栈。也正是自那时起,各种感悟的沉淀,我第一次真正进入“打坐入静”,感受到丹田之炁在体內流转萌动的奇妙过程。
夜色降临之后,师父早早回了客房,我却伏在昏暗的油灯旁,细细琢磨手中那捲“观道遗稿”中残缺不全的只言片语。我曾无数次翻阅那些暗示性的符號和只言片语,但始终难以参透其深意。也许它本就支离破碎,也许其中奥义要靠人在实修时一点点印证。那晚,秋风穿过房间的破窗吹在我身上,带来丝许凉意,而我心中却燃著一把热切的火焰:我想求个真切,我想走上这潜藏於字里行间的“修行之道”;或者说,我已暗暗决定,倘若宿命註定我此生要踏上探索未知的征途,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应当凝神静心,以“打坐入静”为起点,让自己真正走过修炼的门槛。
於是拾起油灯,我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向小院中走去。师父在安州城意外遭遇黑衣人后已经布下警戒阵法,对我说,在这阵法笼罩的小院內,我可以安心做自己的“功课”。
夜里的空气里有股浅浅的香和草木的清气,我先是稍微活动了筋骨,然后坐定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块石板上。周围寂静无人,唯有院门外偶尔传来街巷里不知谁家犬吠的回声。我深吸一口气,回想师父早先对我说过的修炼要领。他说:“万事当以静心为始,心若不静,则一切术法皆无从施展;心若浮动,则真炁亦会湮灭不显。”
我先闭上眼睛,学著师父教的“止心隨息”法门,將所有纷杂的念头一点点丟弃,只关注自己平稳的呼吸。刚开始,我的脑海里还会时而闪现白日里见到形形色色人事的碎片,也会回想那些蠢蠢欲动的敌意。然而,我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停下杂思,不断默念师父所教的口诀:“心无过往,气息绵长;念念分明,终归空寂。”不知过了多久,天地似乎只剩下我鼻息之间的那一呼一吸——浅浅地从鼻端进,缓缓地从唇齿间出,胸腹渐渐沉稳。
我想起“观道遗稿”中也有类似“坐忘”的记录,但它写得更为玄奥,似乎要在静坐中达到一种似有似无的境界,我尚还不能透彻领会,只能一步步將师父教给我的基本功踏实地学下去。
渐渐地,我仿佛听不见外头的任何声响了,就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被隔绝开来,眼前只余一片隱约的灰暗,耳中只余极其微妙的沉寂。就在我试图让神思与呼吸更深度融合时,一股莫名的颤动驀然自我的腰际升起,继而沿脊背而上,仿佛一道轻微却又清晰的电流。
我心中一惊,本能地睁开了眼睛。可当我睁眼时,眼见周遭夜色依旧: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稀疏星光;院落里空无一人,但我却能感觉到那股“颤动”依然存在。它似气流,又似水波,在我体內缓缓荡漾,带著温柔且微微发热的感觉。我再度闭上眼睛,將注意力放回那颤动所在之处,试著与它保持同频。就这样,或许是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股暖流开始向更深处传递。
我以前从未有过类似感受,仅能猜想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炁机初动”。此前师父常提到,每个人身体內都有先天或后天之炁能,只是大多数人一生中也不曾有机会將它觉醒与运用。这份“炁”有时在特定的机缘下会被唤醒,一旦踏上修行之途,便可能不断淬链壮大,成为日后行走天下、破解奇门的根基。想到此处,我心头隱隱生出几分兴奋与好奇,却又深怕自己用力过猛打断了这难得的流动,因此依旧维持平稳的呼吸,只在心中默念安神法门,让那股炁流在身体里自然而然地蔓延。
不知何时起,我全身开始轻轻摆动,似在隨潮汐起伏,或隨风摇晃。这种摆动並非出自刻意,而是由体內某种內驱力触发。初时我还有些惊讶,生怕自己失控;可当我发现並未有任何痛楚或不適,甚至连力气都没有额外消耗时,便乾脆顺其自然,任由身体轻轻摇摆。
兴许是因为太过投入,我的意识竟逐渐恍惚,仿佛下一刻就能墮入梦境,但又感到自己依然“清醒”地存於此处,周围景物在我闭目后的內视中日渐清晰:我竟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院中的石桌、老槐树、破旧的篱笆,甚至能觉察到远处的一抹烛火。这般的感知力令我又惊又喜,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
慢慢地,那股暖意由脊柱绕行,升上我的眉心,仿佛有热流凝聚於此。我鼻息越发轻柔,似有似无之间,似仅保留了极微弱的一丝呼吸。我整个人处在一个异常寧静的状態里,全然不觉得冷或饿,甚至连时间都仿佛停止了。就在这时,眉心竟有一团微弱的白光在脑海之中浮现出来。起先它只是星点般的亮度,但隨著我的呼吸愈发悠长无声,那一点白光似若点燃了烛火,缓缓扩大,直到在脑海里如同一枚白色的小太阳闪耀著温柔却彻底的光芒。
我想,这也许便是很多修行者口中所说的“炁感通明”吧。师父常言,一个人专注於打坐內观,若能让心神融於天地,身心与元炁契合到相当稳固的程度,意念便会產生这种“光明”或“色相”上的幻象,有时是眉心白光,有时是內里沉静得像一汪透明的湖水,还有人会见到模糊的彩色光晕。不同人的体质与机缘不一样,所见亦大不相同。但万变不离其宗——这都是在暗示你即將进入“定中之境”,神与身进一步交融。
那白光渐渐覆盖住我的整个內视世界,照拂之下,我的思想竟变得澄澈无波,如同置身於一片囊括万象的纯白空间。我似能听见最微弱的心跳声,却又仿佛与那心跳合二为一,节奏分明却无一丝令我焦躁的不適;我似能感到血液在周身流动,却又似与这万千涓流同化为澄明的能量。
恰在这时,我回想起以前在故乡里曾做过的那个深邃星空的梦。可梦境和当下的体验又不完全相似:梦里有一种浩瀚莫测,让我不断想去追寻宇宙的边界;而如今的这片“白光”里,却反倒少了激盪,多了静謐。它像融融春日,或像一汪深潭,我在这光芒里感受到无比舒適,仿佛所有的疲累与紧张都化为了虚无。
某一刻,我忽然记起“观道遗稿”中有一句隱约提到:“观想气海,当静坐至无念之境,意守丹田。”师父也曾再三强调说,在修行初段,最重要的是让人体找到“丹田”所在,以此作为內炁的精要之处,然后再慢慢扩展到全身经脉。想到此,我便试著將专注点从眉心那团白芒引导到腹部下方,约莫脐下三寸左右。我凝神想像,有一股纯净的能量正在那处缓缓聚集,犹如涓涓活水匯於一个小小池塘。
起初,我並无明显的特別感触,唯觉呼吸愈发微弱,但整个人却格外精神。又是小半刻功夫过去,忽地,一缕微热之感仿佛升腾於小腹深处,小东西自然挺立,却没有心猿意马的意念,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然后开始一点一滴地扩散到两肋、腰腹周遭,乃至后腰与背部。
“这是气海渐生之兆吗?”我心想。那股炽热並不刺痛,反而带来舒畅与安定。我知道自己理应继续保持平静,绝不能急於追求“快感”或自以为是地催动它,而要让它在体內水到渠成地运转。便在这样的自我提醒下,我进一步沉住气息,脑中只剩下一丝稳定的指引。
眉心白光似乎有所回应,又轻柔地往下移动了一些,与我所观想的丹田微微呼应。一时间,在这个融合了神、炁、意的微妙状態下,我对身体里的血肉与经脉竟生出前所未有的“透明”感,仿佛能够感知到某些经络线条在发亮、在脉动。
这感受著实奇特,就在我还沉醉其中时,忽然觉得身体再次一阵晃动,而且幅度更大。双肩仿佛牵引著某种“內力”,从左右同时往外推,使我上身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与先前不同,这一次的摇摆来势更凶,似骤起狂风吹动树梢般。我连忙在心中提醒自己:“切勿慌张,隨之而动。”於是我並未试图压制身体的晃动,而是再次让呼吸归於平稳。但很快,我又发现自己的双腿和腰部也出现轻颤,进而连带全身都逐渐陷入一场近乎“沸腾”的摇摆中。
这样的动势在持续了不知多久后,我依稀听到了自己的心臟扑通直跳,每一次跳动都仿佛有炊烟在胸口上升,然后匯入脑中那白光,紧接著又顺著全身经络奔流到小腹丹田。
恍惚里,我好像置身於另一个宏大的旋涡当中,身体与灵魂都无法抽离,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要將我送上某个更高更远的境地。就在我即將失去知觉之际,一声略带清冷的轻咳飘入我耳中——竟是师父的声音!只此一声,我立刻仿佛从白光深处被人牵引回到现实。那狂乱的身体摇摆戛然而止,我一下子睁开双眼,发觉自己呼吸急促,额上汗珠滚滚而落。
夜色下,我看见师父浅浅地站在院门一侧,似曾默默观察许久。他並未出言阻止我的修行,只是选择在关键时刻將我唤醒……或许,他早已料到我会出现这种激烈的炁机衝击,需要在一旁护法。
我费力地调整呼吸,將那股奔腾的气流压回丹田,然后抱拳向师父行礼。师父微微点头,並不多言,只说道:“感觉如何?”他的语气带著几分温和,似乎为我能顺利迎来气机而感到欣慰,但又隱含对我躁动之处的告诫。我吞了口唾沫,脑海仍在回味刚才那不可思议的感受,於是如实回答:“弟子感到浑身轻飘,但体內炁流很热,仿佛还有些不平稳……仿佛……仿佛有股宏大暗流要將我捲走。”师父听后,微笑说道:“你初次进入一阳生状態,便能有这样明显的气机波动,实属难得。不过也莫要贪功冒进,若心急则易生危险。”
隨后,师父示意我先行回房,更叮嘱我要用心记住这次修炼时的身与心的变化,尤其是体內炁流如何从四肢百骸匯往丹田,又是怎么由丹田返流至全身。他说:“修行讲究循序渐进,尤其入门阶段,要稳扎稳打。你今天看似颇有进展,但若不懂自省自控,可能反被炁流衝击得走火入魔。若你能每晚静坐一次,调理自身呼吸节奏,待得丹田气海真有几分基础以后,再配合更深的秘法也不迟。”末了,他若有所思地瞥了我手里的“观道遗稿”一眼,又补充道:“那些前人的心得,或可在你將来遇到瓶颈时提供指引,但切莫盲信,也不要一味埋头研究文字而忘了自身实践。”
我连声称是。师父说完就转身离开院子,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在夜风里微微发愣。我起先觉得体內一股激昂之意仍未散尽,索性又在槐树下坐了好一会儿,细细回味刚才那“光芒遍布、气机流动”的种种感受。直到夜深露重,我才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