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杨顺像是一只捉到耗子的猫,在吃掉耗子前尽情耍弄。
没想到沈炼竟冷笑一声:“严嵩家的恶犬一向信奉什么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我即便跪了你,
你一样会取他们的性命。”
“袞儿、褒儿,不要脓包求人!咱们父子临死之前,再同诵一遍《正气歌》如何?”
父子三人齐声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上则为河岳,下则为日星。於人日浩然,沛乎塞苍冥。”
杨顺喊道:“好!我让你们正气!我让你们河岳日星。来啊,行刑!”
膀大腰圆的亲兵抢起大杖,使出杀人的力道砸向沈袞、沈褒。两个孩子再也诵不出正气歌,只剩下痛苦的哀喙。
林十三不忍看到这一幕,闭上了眼睛。
沈炼流出两行热泪,嘴里仍不停诵著文天祥的绝笔:“或为击贼,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道义为之根。”
诵到此处时,沈袞、沈褒已断了气息。
亲兵用手一探二人鼻息:“稟部堂,这两个案犯已毙命。”
杨顺笑道:“呵,案犯身子骨弱,经不住大杖死了,这不是常事嘛?快拖下去別脏了我的大堂沈炼怒视著杨顺:“你听好了。我虽会死。但我的魂魄不会散!总有一天,我的魂魄会找你和严嵩父子算总帐!”
很奇怪,杨顺是主审官,此刻却因沈炼的几句话身上冒出了冷汗。
杨顺自己都奇怪:区区一只丧家犬,我怕他作甚?可他的话.......怎么就这么疹人呢?
杨顺一拍惊堂木:“明日午时三刻,將沈炼弃市腰斩!押下去!”
沈炼被押出大堂后,林十三对杨顺说:“杨部堂,沈炼始终做过我的上司。这番我帮您拿到了他谋叛的实证,导致他明日被腰斩.......我这心里啊,五味杂陈。”
“明日行刑我就不过去了。”
陈洪笑道:“吆,林传奉真是个大善人啊。”
杨顺頜首:“成。你还是抓紧寻你的极品短翅灶蟋吧。那是你此番来宣府的正差,可不能办砸了。”
翌日,沈炼被腰斩於宣府闹市。
围观百姓们可不懂什么朝局,什么忠奸。只要杀的是曾当过官的,他们便会拍手叫好。
烂菜叶、臭鸡蛋砸了沈炼满身。
林十三后来听说,行刑前沈炼曾高呼一声“天地正气”!
沈炼被斩杀后,心肝被会子手剖出,扔予百姓,被百姓分之,带回家煮熟下酒。
沈炼就这样死了,他的死重於泰山。
史书载“妖人阎浩以邪道蛊惑眾人,出入漠北,泄露边情为患。官军捕获之,词所连及眾多。
杨顺喜,撰改沈炼名在其中,诬链师阎浩谋叛。路楷具狱上奏。於十月十七日腰斩炼於宣府街市。
帝予杨顺一子锦衣千户,路楷等人选五品少卿。杨顺杖毙炼子沈袞、沈褒,再移令缉捕沈襄。”
沈炼死后,林十三整整三天没吃下饭。他答应了沈炼保全他的子嗣。但又没有能力救下沈袞,
沈褒。
这日,他找到了孙越:“交给你一件差事。骑快马返京,去一趟我的新宅。跟你嫂子....
孙越连忙问:“跟我嫂子如何?”
林十三答:“跟你嫂子把皇爷赐我的平安符要出来,带去保安州,让张公公转交给沈裹。”
孙越疑惑:“都说皇爷亲手画的平安符是本朝的免死券。可那玩意儿能转赠他人嘛?何况转赠的还是罪官之子。”
林十三道:“若皇爷知晓了这件事,会赞同我此举的。皇爷英明睿智,知道沈炼是冤死....
算了,你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孙越頜首:“得嘞!师父您差我转送东西,我舍了命也要送到。我这就出去备马回京。”
將自己捨命换来的平安符转赠沈裹,林十三並不心疼。这是他能为沈炼做的最后一点事。
但愿那枚平安符和镇监张云能够保沈襄平安。沈家香火能够传下去。
就在此时,张伯走了进来。
张伯手中拿著一个虫盆。
林十三问:“师父,三四天没见您老人影了。您去做什么了?”
张伯扬了扬手中虫盆:“帮你把正差办完了!”
说完张伯打开虫盆:“你看这是何物?”
林十三定晴一看,只见盆中是一只蟋蟀。其足粗长,虫须亦粗,虫牙如两把大铁钳一般。
林十三惊讶:“竟是极品短翅灶虫?头等虫王品啊!”
张伯笑道:“这是你此次北行立下的第五件功劳。虽跟前四件功劳没法比,可斗虫虽小也是肉啊。”
林十三盖上了虫盆。一脸落寞的坐到了椅子上:“师父。我的官越做越大。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多。”
“你说,若一个皇帝重用权奸,弃用忠良。还准许忠良去死,作为以后制衡权奸的把柄..::::.这不是拿朝堂当斗虫盆嘛?”
“只听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没听说过治群臣如耍斗虫。”
“这样的皇帝,真的是英明之君嘛?”
张伯连忙道:“打住!这话你只对我讲这一遍便罢。万勿对旁人讲第二遍。”
“皇爷.......也难啊!都说天子是九五之尊,九州共主,一言九鼎。”
“可咱大明的皇帝,除了太祖、成祖,又有几个是能真正说了算的呢?”
“朝堂里多的是胆大包天的鬼魅。当今圣上..::..能活到今日已是个异数了。”
“罢了。事情已经了结。你回京吧,该在皇爷那儿受赏便受赏。该跟严党周旋便周旋。”
林十三苦笑一声:“陆都督派人给我带了一封信。说要动用家法打我的军棍,做场戏给严嵩父子看。”
张伯將虫盆隨手放在桌上:“嗯。是该做场戏。陆炳的至交表面上死於你手。若他这个大掌柜不惩治你,难免严嵩父子起疑。”
林十三道:“我又不是沈袞、沈褒一般的孩童。受些军棍死不了。何况行刑的还是本卫袍泽?”
张伯劝林十三:“你不要再內疚了。你才发跡多久?有几分权势?怎么可能保得住沈炼的两个儿子?”
“你得这么想。此番北行,你至少替边关百姓除了阴阳宗这一害。所谓捉虫,阴阳宗便是虫!”
林十三仰天长嘆:“唉,但宣大真正的囊虫,是杨顺啊!”
嘉靖三十五年十一月初九,林十三带著四件大功和一只极品短蟋灶虫返回京城。
他双手捧著虫盆,来到永寿宫的前广庭跪侯嘉靖帝召见。
吕芳快步走了过来:“皇爷正在跟蓝神仙研读《黄庭经》。半个时辰后才会见你。”
“你又子这番北行,擒妖人灭邪道;捉禿鹰捕暗桩;成全沈炼;还给內承运库添了三十五万两的帑藏。皇爷对你讚不绝口。”
林十三道:“舅舅,別说了。我惭愧。”
吕芳道:“你无需惭愧。沈炼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皇爷尚且保不住欲死的忠良,何况是你?”
“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叮嘱你!”
有个天天个皇帝跟前伺候的舅舅就是好。林十三可以提前得知圣意。
吕芳道:“皇爷说『林十三近一年升得太快,堤十郎当岁的人升太快不是好事。等会儿召见他,朕问问他想企什么,便赏他什么』。”
“我问你,你知道该要什么赏赐嘛?”
林十三道:“我就对皇爷说『能够替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办事已是天大的赏赐。十三別无他求”。”
吕芳摇头:“错矣!你始终只亻西苑伺候了大半年而已,不懂皇爷的性子啊。”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林十三连忙道:“还请舅舅赐教。”
吕芳道:“战国末年,秦始皇遣王翦率六十万大军灭楚。”
“秦始皇对王很是忌惮,怕他得胜后拥兵自重,裂土封王。”
“於是亻王翦出发前,秦始皇问王翦想企什么赏赐。”
“王剪一副贪婪模样,跟秦始皇企钱、企咸阳的巨宅,企美衫。”
“秦始皇不但不怒,反而大喜。对王剪彻底放了心。你可知缘由?”
林十三想了想,回答:“有欲者可控。无欲者不可控。”
吕芳笑了笑:“孺子可教。这下你该知道一会儿进了永寿宫该不该企赏赐,具体企什么赏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