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明旗惊妖氛,知是王师来
奢崇明八月初正式起兵造反,九月初八就杀到成都。只用了三十六天。
奢崇明为了快速攻下成都,没有携带太多粮草,沿着沱江北上之时,一路劫掠汉人粮食、人畜。
杀戮惨重,罪恶累累。
从奢崇明的老巢永宁宣抚司,到四川省府成都,虽然距离只有九百里,但途中有很多关隘、烽燧、军堡。
并非无兵把守那样畅通无阻,很多地方都是易守难攻,还有炮台、江防。
若是守军给力,完全可以凭借关隘,抵挡奢崇明好几个月。
然而短短一个多月的工夫,奢崇明就渡过长江,攻下泸州、内江,沿沱江北上,连下雪山关、普市隘、麻塘险隘、凌霄关、江门峡关、龙泉驿,破关斩隘的杀到成都城外,席卷川南,兵威如虎!
坚持最久的凌霄关,也只守了短短五天。
明军永宁卫、赤水卫、建武所等卫所的明军,纷纷溃败。
四川明军战力大多孱弱,哪里能挡得住奢崇明的四五万如狼似虎的猓猡精兵?连战连败之下一路北逃,一直逃入成都城。
好在,这些明军的抵抗也不是全无作用,虽然伤亡万余,溃散万余,却是迟滞了叛军的进攻速度,为成都多争取了大半个月的准备。
否则,奢崇明根本不需要一个月,只要十余天就能兵临城下。
等到黑彝大军气势汹汹的兵临城下,成都总算加固了城墙,挖深了壕沟,纠集了成都三卫、四川总兵的两三万残兵,又征发了三万城中青壮,协助守城。
按理说,成都是西南大城重镇,墙高濠深,城中人口二十万,兵马两三万,还有三万青壮协防,怎么也不应该畏惧几万猓猡大军。
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蜀人都知道,奢家的猓猡兵有多彪悍。
传闻猓猡兵身披藤甲,脚穿藤鞋,手持淬毒的兵器和藤甲盾,翻山越岭、攀登岩壁像猿猴一般如履平地,而且不怕疼痛,悍不畏死,性情也喜怒无常、十分暴躁,还爱吃人肉。
传言当然是夸张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猓猡兵很强,很凶。
官军打不过!
此时,一轮初升的太阳升起,四五万黑彝大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吆喝声,潮水般缓缓逼近城池,彪悍狂野的气息,挟卷着漫漫烟尘弥漫开来。
加上被俘虏的数万汉人青壮以及大量骡马,简直是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猓猡兵特有的、镰刀般的细长刀刃,在阳光下的烟尘中,隐隐闪烁出一片阴森的寒光。
八千猓猡骑兵的战马,发出雷鸣般的马蹄声,混合着战马嘶鸣的声音,惊天动地。
奢氏的猓猡骑兵,是西南诸部之中,最强大的一支骑兵了。因为永宁宣抚司有自己的草原牧场,而且草种很肥,养出来的马胜过矮小的滇马。
而最令守军感到悚然的,是敌军阵前的三百头战象,一只只战象卷起令人惊惧的鼻子,仰天长啸,声震长空。
其中一个战象之上,插着一根绣着黑色猛虎的大旗,上面还有一行不认识的彝文大字。
这一行彝文大字,若是翻译过来,其实就是:“黑彝大摩史(大祭司)、梁王、黑虎之主,奢。”
大纛之下,是一辆高高的巢车,被一头大象拉着前进。高车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左衽九虎黑袍、头带雉羽插孔贴金水牛角冠的鹰鼻大汉,年纪三十四五,面色黧黑,目光锐利。
此人就是威震诸部,号称“西南之虎”的奢崇明。
奢崇明率领黑彝大军逼近成都,看着城头上的明军大旗,目中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这一路北上,仅仅三十六天,就攻下五个城池,大小关隘十三个,可谓势如破竹,如有神助。
虽然是因为大梁勇士善战,却也因为明军懦弱无能,不堪一击!
奢崇明神色漠然的举起黑虎令旗,下达暂停前进、驱赶汉人俘虏担土填充壕沟的命令。
这一个多月,猓猡大军杀戮惨重,不但抢了近十万石粮草,还俘虏了数万汉人青壮,用来当苦力运输粮草。
眼下到了成都城下,又驱赶这数万汉人青壮来挖土填平壕沟,辅助攻城。
用意十分恶毒阴险。
“呜呜呜——”一声令下,猓猡大军的各级官长,立刻操着粗犷的彝语,喝令俘虏在大军两边挖土,然后又驱赶他他们担土填沟。
不把沟填平,攻城就很难。
整个南城之外,人山人海,乱糟糟的一片。知道的明白这是攻城准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修建什么工程呢。
雄伟的成都城,在城外铺天盖地般的大军衬映下,竟然变得有点渺小起来。
城头的四川百官,眼见猓猡大军如此气势,都是头皮发麻,冷汗直冒,对成都的防守更没有信心了。
包括四川巡抚王继光、巡按御史李时华、左布政使周思敬、按察使张文耀、都指挥使高折枝、四川总兵刘承嗣。
平心而论,他们都不是庸才。可他们仍然对守住成都信心不足。不仅仅是因为奢崇明兵强马壮,己方精兵太少,也因为缺乏钱粮。
他们没有足够的钱粮犒赏激励将士,甚至这两万多残兵,已经欠饷四个月了。
守军本就战力羸弱,不敢野战。如今没有军饷,士气就更不堪问了。
之前朝廷为了镇压朱帅锌,在关中大练新军,因为钱粮不足,调集了四川藩库的库藏,加上邱乘云横征暴敛,本省至今没有补齐藩库的亏空。
眼下奢崇明叛乱又太突然,本省根本来不及征调足够的钱粮充作军饷军粮。
钱粮不足,士卒羸弱,又能抵抗多久?
接到奢崇明起兵叛乱、僭越称王的消息,巡抚王继光、巡按李时华,第一时间就六百里加急飞报北京,同时向驻扎重兵的陕西求援,请求秦军南下支援。
按说,一个月的工夫,朝廷怎么也有应对了。
然而…
军情塘报六百里加急,九天就到了北京。北京的圣旨也用六百里加急传到了成都,然而却是惊心动魄的一段话:
“…时南逆寅贼逞于南都,西逆庆贼嚣于西域,北狄鞑靼噪于九边…国家用兵浩繁,顾此失彼,耗费无算,更兼暂失江南财赋重地,国库亏空,太仓虚耗。开国二百余年,皇明之危殆,实无今日之窘迫也…朕躬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臣工殚精竭虑、焦劳尽僒…虽君臣同心,宣劳戮力,左支右绌,终远水难济也…”
“…然蜀地沃土千里,云山锦绣,物阜民丰,天府之国也…尔等何不因地制宜,调蜀地之物力,集西川之人心,众志成城,精诚化铁,足可拮抗猓贼,诛戮獠夷,则奢贼悬首阙下,指日可也。既已功成,朕何吝封爵之赏…”
“…着四川巡抚王继光,擢四川、云南、贵州三省总督,西南经略大臣,授征税募兵、屯田开矿、剿抚制夷、茶马互市之全权,便宜行事…”
“…奢贼若愿就抚,可免其罪,加宣慰使,授龙虎将军,令其为王前驱,镇压信逆寅逆…”
“…速飞檄传令给播州扬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黎州、六番招讨司诸部,出兵助战…”
王继光、李时华等人,苦苦等了十八天,结果等来的竟然是这样一道诏书!
没有援兵,没有银子,只是给了三省总督、西南经略大臣的官职,让四川官员就地征税募兵,独自抵挡奢崇明的大军!
这个官位听起来很大,可是缺兵缺钱,大敌当前,又能做什么?
就四川这几万疲弱之兵,怎么挡的住被称为“西南之虎”的奢崇明?
四川如今需要的,是实打实的援兵啊。就算不调关中精兵,总要调遣汉中三卫和汉中参将的两万兵马吧?
汉中兵的战力可比蜀兵强多了。只要有这两万汉中兵来援,就有很大把握守住成都,拖延待变。
然而,朝廷连汉中兵都不调!
却要他们传令给播州扬氏、水西安氏、水东宋氏、黎州安抚司、六番招讨司求援!
听说,播州杨氏已经归附南京了,怎么会听令?安氏也是黑彝,很可能支援奢崇明,更不可靠!
至于水东宋氏,也难保不会和奢氏勾结。
黎州安抚司平时倒是恭顺,可终究是蒙古人,眼下大明南北分裂,黎州还会听话么?会不会也会反明?
六番招讨司的吐蕃兵,平时也很恭顺。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相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思来想去,眼下竟然只有汉军最为可靠,可是朝廷不派援兵,哪里还有汉军来援?
看到朝廷的回复,情知没有援兵,众人不禁失望万分。可也只能心存侥幸的照做。
可是,日子又过去了十天,没有一兵一卒来援。就是最近的六番招讨司,也没来一个吐蕃援兵。
援兵没有等到一个,却是等到了奢崇明的伪梁大军!
果然,奢崇明毫不客气的拒绝了招抚,还将派去招抚和谈的成都府通判,好一番折辱,脸上画了一个彝文,刮了胡子才放回来。
此举表明,奢崇明根本没有任何招抚希望!
奢崇明不但坚决拒绝招抚,还反过来让成都立刻开城投降,否则城破之后,三日不封刀!
此时,众官和守军见到敌军这等威势,很多人都是战战兢兢,面如土色。
四川总兵刘承嗣苦笑道:“兵到用时方恨弱啊。咱们说起来有几万兵马,可是粮饷不足,军器不精,训练废弛,疏于战阵,关键时刻竟是如此不济事!”
他看着城下气势如虹的敌军,以及城头上面带菜色、身材羸弱、神色紧张,手持劣质兵器的川军,不禁摇头喟叹,心中浮起一丝愧疚。
如果…如果平时大家少克扣一些,少贪墨一些,少喝一些兵血,是不是就不会这么不堪了?
可是想到这里,他又有点迷惘。就算自己不贪又如何?大头是文官们拿走的啊。从朝廷大员到州县官吏,谁不分润?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么?
巡按李时华也痛心疾首,“贪墨成风,报应不爽!国家若是吏治清明,岂有今日累卵之危?”
他很清楚,眼下城中真正能打硬仗的精锐,主要是总兵、都指挥使的家丁,以及新任三省总督王继光的巡抚标营,加起来也就三千人。
除此之外,就是蜀王府的八百护军,还算是精锐之兵。
至于剩下的两万多兵马,九成不能打硬仗,虽的确是国家正规经制官军,可大多数都没有盔甲,兵器也低劣不堪。
这么一算,能打硬仗的精兵,撑死只有六七千,不能再多了。其他人只能协助守城。
强弱悬殊,局势十分凶险!
布政使周思敬同样神情苦涩,“当年我当户部主事时,反对张居正变法,尤其是反对他的考成法,认为是借吏治、整军之名,排挤异己。可是如今想来,张居正是对的。”
“君子殆辱近耻,林皋幸即。”王继光长叹一声,“可是我等身为国家大臣,有守土安民之责。临危授命之际,就算挂冠辞印、归隐林泉也迟了啊。”
“唉,如今竟然分外羡慕…那些罢官回乡之人。”
“总督相公!”总兵刘承嗣说道,“是不是下令攻击,阻止敌军填补壕沟?”
“若是放任不管,最迟到下午,壕沟就会被填平一里!”
“怎么管?”王继光很是无奈,“他们都是汉人,难道要对他们放箭开炮?就算不顾他们的性命,把他们都打死了,咱们的羽箭、炮弹最少也要消耗一半,接下来还能守几天?”
都指挥使高折枝摇头道:“不能打汉人俘虏,这本就是奢崇明的毒计,一箭双雕。我们打了,杀的都是汉人,必然影响军心。还消耗羽箭、弹药、体力。而且,被打死的尸体,叛军可以直接抛入壕沟来填。”
众人都不傻,哪里看不出奢崇明的阳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数万汉人俘虏在猓猡兵的驱赶下,默默的担土填沟。
而身穿精良藤甲的猓猡兵们,则是用刀拍着藤甲盾牌,手舞足蹈的哈哈大笑,吹着尖锐的口哨,讥笑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