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三年倏然而过,信王就藩九江。
朱寅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更不会辜负彭水百姓的热情。当即下令,整个彭水县的百姓,不管族属,每户送布一匹。
命令一下,周围的人群更是一片沸腾。
每户送布一匹啊。稚虎先生真是爱民如子!
“谢稚虎先生!”
“稚虎先生公侯万代!”
陈思德却是面露难色。自古新官上任,哪有一来就给百姓这么大的恩惠?县衙公库本就没有多少钱粮,怎么能如此惠民?就算县库这次给的起,以后继任者又怎么干?
陈思德怕朱寅给了承诺无法兑现,到时无法收场,当即好心的上前低声提醒道:
“宫保相公,彭水县可是有一万六千户啊,每户一匹布,折银八千两。县库本就空虚,赈济都吃力,哪有钱惠及百姓?”
他不知道的是,朱寅是要自己掏钱惠民,而且惠民的目的是收买人心。
朱寅微微一笑,“陈兄放心便是,拙荆小有家资,布本人自出,不公库一匹。”
陈思德等人面面相觑,自己出钱?这…
当下,朱寅在欢呼声中进入彭水县城,这才看清这个县城的面貌。
县城就是汉葭镇,历史很是悠久。城墙高两丈余,周回七八里,从南城门到北城门,最多两里,面积和紫禁城差不多,果然只是县城,只有重庆府城的三分之一大。
城中人口万余,商铺酒肆鳞次栉比,蛛网般的街道都是青石板铺就,每个街口都有古老的槐树。整个城池弥漫着一股红尘烟火气,不失为繁荣。
大唐贞观四年设置彭水县,至今已有近千年。所以,历史上彭水县本来早就完全汉化。唐宋时期就是地地道道的汉区。
然而蒙古南侵,在重庆地区遭遇顽强抵抗,损兵折将,就连大汗蒙哥都被宋军在重庆钓鱼城击杀。
重庆地区抵抗蒙古三十余年,蒙古深恨之。
蒙古军队为了报复,在重庆地区大肆屠杀。“伯颜破涪州,凡七日不封刀”、“骸塞江流,水赤三月”、“江水突赤,鱼群尽散”。
整个重庆被屠杀者前后两百余万人,九成死难。包括彭水县在内的州县,都是十室九空、人烟断绝。
早就成为传统汉区的重庆,汉人几乎死绝。于是,西南其他少数部族大量迁入,反倒成了土著。但汉人后来也开始迁入。
三百多年下来,这里就成为汉夷杂居之地。说起来,都是满满的血泪史啊。
朱寅看着眼前这个还算繁荣的古老城池,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三百多年前惨烈无比的血色和刀光。
历史上仅仅几十年之后,重庆地区再次经历了残酷的屠杀。这一次的屠杀者,换成了清军。本地各族百姓,几乎被清军斩尽杀绝。
是人民创造了文明和繁华,却屡屡被荒淫无耻的统治者,一次次的葬送!
还能让这群昏聩无能的当权者,继续高高在上吗?
…
当日,朱寅和前任知县陈思德在大堂交接官印、账本、政务,正式走马上任,履新为彭水知县。
陈思德其实很高兴。他的知县本未满两任,按说很难升迁。可是因为皇帝圣旨贬朱寅为彭水知县,他就只有挪窝。这一挪窝,居然就官升一品,迁为夔州府通判。
这也是因为朱寅才走了运。
临走前,陈思德请朱寅到了签押房,亲自给朱寅斟茶,笑道:
“早就耳闻宫保相公大名,只是无缘仰望。今日幸会,喜不自胜。下官本待亲自作陪数日,只是公文催促,只能克日离开。”
朱寅端起茶盏,“陈兄客气了,通判之职事务繁忙,夔州此去二百里,还请立刻启程履新,无需为了我耽误时辰,免得夔州知府不悦。”
陈思德道:“虽是如此,可下官终究还是有件事,想说与宫保相公知晓。”
朱寅虽然被贬为知县,可毕竟还有太子太保的头衔。陈思德为了表示尊敬,就称其为宫保相公,而不是朱知县。
朱寅心中有数,不动声色的笑道:“陈兄但说无妨。”
陈思德摘下官帽,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低了些,“彭水县实际人口最少九万,苗人就有四万,占了将近一半。苗人平时倒也算恭顺,可去年以来,播州杨家数次秘密派人来本县,联络本县苗人土目,怕是居心叵测。”
朱寅不禁深深看了陈思德一眼。此人能察觉到这一点,足以证明是个人才,可惜入仕十几年,这才刚升到六品。
陈思德又介绍了一下本县的情况,就提出告辞。
朱寅送别离任的陈思德,在县衙前院的土地庙焚香之后,就搬入古旧而幽静的三堂后宅。
三堂是知县内宅官邸。东厅、西厅、园、亭台等一应俱全,但占地只有两亩,是个精致小巧的庭院,根本住不下朱家的好几百人口。
朱寅只能选了一百人住在知县官邸,剩下的人全部租住在城中的民房、客栈。
冯梦龙、孙承宗、高攀龙三个幕僚待遇最高,更是住进朱寅为他们租赁的城中小院,单门独户,还有私兵保护。
当天晚上,本县贰佐、豪绅、夷人土目等数十人,一起设宴为朱寅接风。
宴会上,朱寅举杯说道:“兄弟初来乍到,还需仰仗各位同仁协心协力,共治一方。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兄弟没有这三把火烧,惟愿县中吏治清明,治安良好,诸族融洽,百姓安居乐业。”
“以矿税为名的苛捐杂税,我已让税监衙门免除,今后一体免征…”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又惊又喜,一起站起来举杯相敬。稚虎先生这是为彭水县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啊。
一上任就惠及本县万民。
朱寅继续说道:“可是兄弟也和诸位约法三章,兄弟的性子爱较真,向来最爱公正二字。尤其是事关百姓福祉的政务,更是不敢马虎大意,也不怕亲力亲为。”
“从今往后,无论是农桑、匠作、赋税、诉讼、赈济、劳役、文教、治安、水利、采伐、驿运等诸事,上到本官、县丞、主簿、典史、巡检、教谕,下到书吏、衙役、捕快、驿卒、狱卒等,凡是吃皇粮者,都要践行公正二字。何为公正?其实很简单,做到合法、勤政四字即可。”
“阖县大小官吏,做到了公正二字,本县就能大治。本县大治,本官保你们升官加俸、皆大欢喜。做不到这二字,那本官也爱莫能助…”
“本官八万亩爵田庄园,有一半在彭水县。本官的庄园,田租只收二成。”
一番话说的众人心中凛然。自己的庄园,也只收佃户二成!
朱寅这种新上司,他们哪里敢抗拒?只能唯唯诺诺的表态,必不负宫保相公所望。
能在县里做官的人,谁不是人精?他们很清楚,要是再像之前那样贪墨钱粮、渎职懈怠,怕是再也无法过关!
…
第二天,朱寅就坐衙理事,亲自过问县政大事。请冯梦龙为文书师爷,孙承宗为刑名师爷,高攀龙为钱粮师爷。
第三天,就开始巡视监狱、仓库、县学、驿站、官田、码头、集市等地。又巡查城防、武库、百户所,检阅巡检司和三班衙役。
接下来,又去走访汉家村镇、苗人村寨,到九黎城去视察民情。
一连好些天忙碌县中政务,和孙承宗等几个幕僚忙的东奔西走、夙兴夜寐,半月之间就将县政打理的井井有条。
朱寅一心忙于县政,就连在彭水、武隆二县的八万亩侯爵田庄,也没有亲自去看,只派了慕容狗蛋去看自己的爵田。
朱寅也逐渐熟悉了大明州县一级的治理,很多关乎百姓疾苦、基层政治的事情,只有当了县官才能切切实实的深入了解。
朱寅很有感触,也受益匪浅。
原来基层治理不但千头万绪,而且极其复杂。因为县衙最靠近百姓,是帝国政治的执行终端,施政操作实务近乎于微操。
加上资源有限、县域官吏自主性强、士绅掌握乡村治理,同时缺乏监督制约,所以最容易荒腔走板,最容易成为中央政务的绝缘层,蜕变为相对独立的一级。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帝国的体制就僵化失灵。朝廷无论什么好的政策,到了县一级全部走样变形,或者在县一级被消解。发展到这种程度,县一级就不再是帝国行政的执行终端,而是参与资源分配的自治机构。那么中央朝廷就失去了对基层的控制,根基被瓦解了。
元朝以前,历朝历代都是宰相起于州郡,这个传统很好。可惜到了明朝,搞成了非翰林不入内阁,宰辅之才选自所谓的清贵翰台,结果一个没当过县官的书生,居然能入阁辅政。
翰林官员没有在基层官场干过,置身事外、高高在上的想象,最终只能想当然。雾里看终隔一层,永远也感受不到基层治理的精髓。他们一旦主政,又有多大能力治国理政?
那么这种没当过州县官员的人,就算当了首辅,又如何能真正了解基层权力的政治生态?又如何能针对性的开出药方?
这就是为何明朝最后沦为顾炎武批判的“胥吏治国”,实力权力落到了胥吏幕僚的手里,大都数官员行政能力低下,甚至缺乏常识。
朱寅当了半个月的知县,大事小事亲力亲为之后,感到整个人都踏实了很多。多年来因为太过顺遂产生的虚浮心境,也慢慢被淬炼,被夯实。
感到更接地气,也更有底气了。这种亲近百姓的政治生态,比他在北京当侍郎时,更让他理解治理天下的真意。
这个知县不白当啊。不来基层干几年,哪里能了解这么多门道?
…
七月底,暑气渐消之际,宁清尘和徐渭,终于带着数百医学院的学生,来到了彭水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