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运来当然求之不得,欣然说道:“好!那就谢过稚虎兄了。难怪天下都传颂稚虎你雅量高致、圣贤之姿。你进而立功,退而立德,君子三不朽之事,直如水到渠成一般。”
他心中记恨当年朱寅拒绝他加入宣社,一直对朱寅不服。可是今日,他不得不承认,朱稚虎比他强的太多。
朱寅随便一个举动,一个想法,都让他难以蠡测。
就是自视颇高的孙承宗,也忍不住说道:“主公此举诚乃立德之盛举,西南若是有几座华夏纪念馆,胜过十万大军镇守啊。”
朱寅喟然说道:“夷民虽是大明百姓,同属华夏一脉,文教固然紧要,可吏治更为紧要!就算在中原数千年汉家故地,华夏文物蔚为壮观,但若一旦吏治太过败坏,汉人亦会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的反叛朝廷,何况西南呢?”
“唉,所谓治天下,哪里是牧民?其实是治理官吏、监督官吏、教化官吏啊。说千道万,归根结底,总结自古治乱循环,无非是吏治二字。牧民就是治官!”
牧民就是治官?这个观点很是新鲜,乍听有些幻灭,可是郝运来等人听来,都有顿悟之感。
“好一个牧民就是治官!”郝运来忍不住抚掌,“稚虎兄此言,真是苍音龙钟、震耳发聩呀。相比起来,在下的那些话,只算秋蝉时鸣了。”
高攀龙击节叫好,“主公这牧民就是治官之言,虽说短短六字,却大有蕴意。在下以为,这意思是如何让百姓监督官吏、约束官吏、制衡官吏。”
朱寅深深看了高攀龙一眼,欣然笑道:“存之兄见微知著,这番话已经说到位了,就是这个意思。”
“若是有了治理官吏的一套善法,那么这西南土著百姓,还会厌恶朝廷委派的流官吗?还会支持他们的土司领主吗?再也不会了。”
朱寅想出了一个很好的创新之法:利用西南少数民族百姓天然排斥、排斥汉人流官的心理,对汉人流官进行监督、约束、制衡,自下而上的倒逼出一套成熟可行的廉政制度,然后再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推广到传统汉区。
一方面,可以减少改土归流的阻力,获取西南诸族百姓的支持,更快更好的推行改土归流。另一方面,可以孕育出一套地方权力民主监督的廉政制度,可谓一举两得!
这套东西,若是自上而下的颁令实行,会受到官员们的消极抵制,执行下去肯定会荒腔走板,最后不了了之。
唯有自下而上的利用百姓倒逼,借助基层百姓的力量,再配合中央政令,才能取得成功。
可是因为传统汉区拥有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官僚政治十分成熟,导致汉家百姓已经被朝廷驯化,不敢抗拒、反对官吏的不法,忍耐性太强,反抗阀值太高。
只有实在活不下去、逼不得已才会反抗。但凡还有活路,他们都会继续忍耐苦难。而且不反抗则已,一旦反抗就是起义造反,最后在大破坏中玉石俱焚。纠错方式就是自毁。
而且在传统汉区,基层统治者都是士绅大族,本身就和官吏沆瀣一气。若是在汉区推行这种制度,广大百姓根本无法自下而上的倒逼官府,最后就是形式主义。
少民地区就不同了。百姓和头人对汉人流官没有那么强的忍耐,会主动制衡汉人流官,倒逼官府,最后双方达成妥协平衡。
到时在汉区推广时,再把少民地区的流官调回到汉地任职,慢慢由点及面的推广。
那么最多十年,就能推行全国了。
当然,这些大事和现在的朱寅无关,他只是个知县。
郝运来看着目光深邃、犹如谪仙的朱寅,忽然感到有点荒谬。
明明朱寅是个知县,他是知府,可不知不觉之间,就情不自禁的以朱寅为上位者了。就好像朱寅仍然是总督,他仍然是巡按,似乎两人的尊卑主从,仍然在西北军中一般。
这种感觉,既让他感到无奈,也让他难生排斥之心。仿佛朱寅本就应该是主心骨,即便已经贬为知县也一样。
郝运来忽然想起了太祖和汤和。
当年太祖刚刚从军,还是个马夫。可汤和却已经是千户。结果呢?贵为千户的汤和,反而甘居太祖之下。
这种念头,让郝运来感到十分诡异。
众人站在禹王宫断碑之下,但见江水浩荡,崖岸千寻,江风卷来东汉陶哨的呜咽和江水的呜咽,令人顿生天地悠悠、白云苍狗的时空之叹,千古幽情。
朱寅的衣袂在江风中蹁跹,他感知着眼前的一幕,仿佛看见了远古时期那位德被天下的华夏先君,挥斥方遒的歃血为盟,华夏联盟的旗帜之下,百兽率舞、百族俯首。
仿佛看见了楚国的巫祝跳着雩舞祭祀大禹,她们腰间玉琮清脆的响声,好像穿越时空依旧可闻。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江天之间残阳如血。一行人看着江景,一时间默然不语。
朱寅这个穿越者,更是心如潮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江山如画啊。如此大好江山,怎能沦为异族之手?
数百年前,蒙古大军南下灭宋,血战钓鱼城。历史不可重演啊。
眼见天色已晚,众人就一起去附近的缙云寺借宿。
缙云山是唐朝古寺,藏有《大唐贞观渝州志》碑文残页,还有夜焚诗稿的李白崖,范成大煮茶的南泉石灶。
众人大热天的游历几个时辰,都已经累了。郝运来陪着朱寅看了碑文、李白崖、南泉石灶等古寺景致,就各自回房歇息,约定明日再上船游历。
朱寅在小沙弥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幽静精致的客房歇息。他还没有睡下,康熙就连夜追来了。
“主公,家人已经拿到了邱太监的账本和其他罪证。”
朱寅接过情报一看,心头一松的呵呵笑道:
“重庆家人没有白忙活一个月,果然拿到罪证了。邱乘云啊邱乘云,我看你还怎么对付我!”
他翻了翻账本,笑容更是玩味。
“你不知道你家爷爷,是个贪财好货的主子么?你贪了他这么多银子,他怕是要剥了你的皮啊。”
康熙道:“主公,有了这些罪证,要扳倒邱太监就容易多了。是不是立刻动手?”
朱寅摇头:“不急在一时。此人掌握了兵权,胆子又野,没有那容易对付,甚至会狗急跳墙。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不能轻易发动。”
康熙这才知道自己有点心急了。
重庆是战略要地,驻军很多。但兵权在邱太监手里。
这太监身边有三千税丁护军和两百锦衣校尉、两百私兵护卫,还掌握了重庆卫、夔州卫、水军千户所、护盐稽私营、护矿营等兵马。
这些只是邱太监直接掌控的兵马,加起来足有两万人。
重庆府两员营兵参将的六千兵马,虽然不是邱太监直接掌管,名义上听从四川巡抚的军令,可实际上也站在邱太监那边。
这么一算,邱太监掌控的兵力,最少也有两万六千人!
主公这边呢?只带了两三百护卫私兵。
郝运来虽然是重庆知府,可只管着府衙和各县的快班、衙役,以及各巡检司的弓手、民壮、巡捕。除此之外,就是城防守备营的八百官军。加起来也就两千多人,只能用来治安剿匪,根本打不了硬仗。
主公和郝知府就这点子兵,光靠罪证就能轻易扳倒邱太监?
一旦邱太监狗急跳墙之下直接动用武力,那就是玉石俱焚了。
“秦良玉快要回来了。”朱寅眼睛一眯,“等她回来了,有石柱的白杆军相助,才能和邱乘云摊牌!”
“秦良玉一日不回来,就要忍一天。”
早在朱寅知道自己被贬为彭水知县后,就运作秦良玉南归了。
他还在高丽时,就利用经略之权,派遣秦良玉押解第一批倭寇俘虏回京。
接着又运作秦良玉率军南归。
算起来,秦良玉应该快回来了。
朱寅随即给虎牙下令,又做了一番安排。他打算让郝运来以知府的名义,让秦良玉率军来府城领取粮秣。
朱寅刚做完这一切,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客人要夜间投宿。
康熙立刻出去观察,随即回报道:“主公,是一伙广西来的客人,说是要去石柱宣抚司。因为缙云寺最为有名,所以要在寺中借宿,被僧人拒绝。”
“广西来的客人?要去石柱?”朱寅心中一动,“你再去看看,客人到底是谁。”
“是!”康熙领命而去。
很快,康熙就微带喜色的回来禀报道:“主公,客人之首就是秀冰娘子!她是去石柱探望秦将军的,她也认出了我,知道主公在此!”
“果然是她!”朱寅不禁喜上眉梢,赶紧站起来出迎。
一出客院,果然就看到灯火之下,一个数年不见的熟悉身影,身穿僮家女子的彩裙,脖子上挂着璎珞。
正是岑秀冰!
“战神化身的共命阿弟!”岑秀冰也一眼认出了朱寅,顿时喜出望外的迎上前来,如见亲人。
“阿姐!”朱寅挥手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ps:昨天做过理疗,感到脖子好受了不少,今天是近七千字的大章节。蟹蟹大家的支持。很久没有露面的岑秀冰,终于出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