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思想变革的前夜
欧阳修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浓厚的兴趣:“子厚,此言何解?莫非对老夫欲黜落『太学体』另有看法?”
他以为这位来自陕西的中年学者,是要反驳他改革文风的主张。
在青松社眾人里面,之所以张载能表现得如此特立独行,並非因为他三十八岁的年龄,而是因为张载过去的履歷。
庆历年间,身在陕西的张载就曾向当时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持西北防务的范仲淹上书《边议九条》,范仲淹亲自召见了张载,並让其担任幕僚。
有著范仲淹的荐举,张载早就可以入仕了,但他非但没有选择入仕,反而回到了家里继续读书。
张载在家读的书,跟绝大多数读书人读得也不太一样.他不研究用於科举的儒家学问,而是先研究了十年释、道之学,再转回来研究儒学。
直到他自觉贯通儒释道三教之学,才开始考科举,而今年这一考,就中了举人。
换句话说,做官和中进士,对於张载来说,只是想不想的问题而非能不能的问题,只要他想,那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所以在场的这些青松社社员,无论是年长还是年轻,都不敢小视张载,哪怕是欧阳修也不敢。
“非也,欧阳公欲正文章之道,革除险怪浮华,学生深以为然。”
张载拱手,语气诚恳,隨即话锋一转,指向了更深层的问题:“学生所虑者,乃是我辈士人求学问道之根本路径!自汉武尊儒,董子倡『天人感应』,后学之辈,遂將六经奉为圭臬,然千年以降,註疏如海,章句如林,皓首穷经者,几曾窥见圣贤本心?不过是寻章摘句,为前人作註脚,將活水源头,生生困死在考据训詁的泥沼之中!”
张载此刻的感触,绝非无的放矢。
他年近不惑,歷经世事磨礪,深感汉唐经学註疏的桎梏。
实际上,张载的这种感触,也並不是他一个人独有的.这种捨弃经学,向更深的哲学境界探討天地至理的思潮,是从中唐的啖助、赵匡、陆淳首倡“舍传求经”开始的,他们试图越过繁琐的《春秋》三传直探圣人之意,这股新风经“宋初三先生”胡瑗“明体达用”、孙復力斥传注、石介倡“道统”的推波助澜,如今已如地火奔涌,只差最后的积蓄,新思想即可如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而张载也正是踏著这些先贤的足跡,以更大的魄力,试图为儒学劈开一条直指宇宙本源的新路。
他在几年前结束了对佛、道思想的广泛涉猎,带著批判与吸收的复杂体验重返儒家经典,胸中那股衝破樊笼的渴望,比任何人都要炽烈。
张载语气渐激,仿佛压抑已久:“试问,孔圣刪定六经,是为了让后人一辈子在字缝里打转吗?《易》言『生生之谓易』、『穷神知化』,何等宏大!《中庸》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何等气象!可如今呢?士子埋首故纸堆,斤斤计较於一字一句之得失,皓首穷经,却离那天地运行、万物化育的根本大道,越来越远!这与堆砌僻典、语意晦涩的『太学体』,其弊虽有文质之別,然束缚思想、窒息新见之害,或殊途而同归!”
松涛阁內一片寂静,唯有窗外蔡河的流水声隱隱传来。
梅尧臣捋著浓密的鬍鬚,曾巩眉头紧锁,程顥、程颐兄弟目光炯炯,唯有晏几道端起茶盏,脸上带著事不关己的淡漠。
“天地何其广阔,万物之理何其精微!圣贤所传,其意旨当在探究这宇宙运行之根本大道,体察阴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的无穷玄妙!”
“如同韩文公当年倡古文以反駢儷,涤盪浮华,今日之学,亦需效法先贤勇气,突破汉唐註疏之藩篱,直探六经本源,更要放眼於这浩渺宇宙,去寻求那贯通天地人伦、亘古不变的『大道』!”
张载再次望向窗外浩渺的夜空,仿佛那深邃的黑暗里蕴藏著答案。
这正是张载思想的核心萌芽——对“气”作为宇宙本源的直觉。
在钻研《周易》时,他已隱约感到,那充塞天地、化生万物的,並非虚无縹緲的“天意”或佛家的“空”,而是一种至实至动的存在,他称之为“气”。
虽然张载“太虚即气”的系统理论尚未成熟,但这股寻求宇宙终极依据的衝动已澎湃於心。
“此言,振聋发聵!”
程顥霍然站起,开口道:“在下亦有同感!近日读《礼记·乐记》,至『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动,性之欲也』之句,再思《孟子》『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常觉心有所动,如鯁在喉,却又难以言明!”
他双手微抬,像是在捕捉那无形的感悟。
“这『性』与『天』,其间必有精微之理贯通!若只执著於字词考释,如何能窥见这心性通於天道的奥妙?这『理』,必是活泼泼地,如春草萌发,如鳶飞戾天,存在於万物之中,亦存在於吾心之內!”
年轻的程顥正处于思想最富灵感的萌芽期,他与弟弟程颐虽受学於时任国子监博士,那位以《太极图说》闻名的周敦颐,但此刻他的感悟其实更多的是源於禪宗心性论。
这与此时大宋思想界的儒释碰撞密不可分这种碰撞,此前陆北顾在四川与宝月大师和祖印禪师交流的时候,就已经明显感受到了。
完成了以“立文字”为核心的升级的禪宗,在心性论和本体论等哲学领域里,几乎领先了儒家一个大版本。
儒释交流,儒家学者藉此机会开始大规模从禪宗思想中汲取养分。
而暂时的落后,不意味著儒家永远在哲学思辨方面落后禪宗,反而刺激著儒家学者对於这种情况在学术上做出回应。
而最先感知到这种时代变化並试图从各自的研究方向做出回应的,就是张载、程顥、程颐这些年轻学者。
这个嘉祐元年的秋夜,正处在整个大宋思想界產生剧烈变革的前夜,只不过除了陆北顾,此时尚无人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