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小仁
雨脚未歇,庐州刺史衙署的青石板路上,木履嗒嗒作响。
其间杂著甲叶碰撞的声响,清脆的马蹄,还有隨从低声提醒著“使君慢些,青苔滑”。
衙署正厅前,蓄水池的荷叶被打得啪啪作响,水面泛起涟漪。
赵怀安就盘坐在胡床上,看著一队人就这样拐到了堂下,带著满襟的雨气与草木香,就这样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的正是庐州刺史郑繁,他没穿刺史的緋色官袍,反倒著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圆衫,领口袖口沾著些深绿的苔痕,下摆还掛著泥浆。
他头上也没戴进贤冠,只裹了顶竹编的斗笠,斗笠边缘垂著的草绳湿淋淋地贴在颊边,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頜那缕修剪得整齐的长须,须上犹在滴著水。
稻草做的蓑衣此时已经吃满了水,一个劲往下趟,落在他的木履。
郑繁就这样著芒杖一步步走来,脚下咯岐咯吱。
而跟在他身后的两个隨从也都像个老农。
一个带著斗笠、披著蓑衣,踩著草鞋,背著个竹编书筐,上面裹著油布;另一个也是同样打扮,只是手里捧著个陶製的小盆,盆里种著株刚挖来的兰草,叶片上都沾著泥,显然是刚从山里采来的。
看著眼前郑繁的打扮,赵怀安也不看那舆图了,眉头直皱。
而两侧的保义军文武幕僚们也被这副行头给弄得摸不到头脑,这郑繁不是世家子弟吗?怎么和他们在长安看到的那些这么不一样?
那郑繁走到廊下,看著赵怀安盘坐在自己的胡床上,连靴子都没脱,毫不在意,像个下吏一样,立在门下,恭敬行礼:
“下官郑繁,参见节帅。”
郑繁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有磁性和穿透力,不见声嘶力竭,就已经穿过厅堂,落到每个人耳中普通人的声音都是从喉咙发出的,细且薄、虚且飘,而郑繁的声音是从胸腔发出的,声音在胸腔里共振,再加上他那標准得不能再標准的洛阳正音,就这一句话,赵怀安就晓得此人是真世家,而更让匯赵怀安在意的,是此人表现的气度。
在周围环伺的甲士面前,他没像郎幼復那样慌慌张张地伏地即拜,只是微微躬身,双手叉手行礼。
虽然有心整这个郑繁,赵怀安还是不得不感嘆,这人是真讲礼。
赵怀安遇到很多读书人,有諂媚的,直接向他行叩拜礼,有自命清高的,见到他就行一个打躬。
也有人像郑繁一样行叉手礼的,但却没有一个有此人表现的风度。
叉手礼是用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中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拇指向上。
这叉手礼非常有气度,是用一种比较安静的形式,表示对尊者的敬畏。
而且一旦行叉手礼后,手就要一直放在胸口,不离胸前方寸。
此时,这郑繁四十多岁,虽然一身老农打扮,但双手叉手在胸前行礼,一下子就有一种世家公卿的气度出来了。
而郑繁的眼神也很温润。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惊惶,也没有諂媚,反倒像在看一位旧友,或是在山间偶遇的樵夫,带著点笑意和尊重。
这个郑繁有点不一样。
赵怀安心中默默作是念。
不过这人气度再好,胆敢玩忽职守,还是要整他!
赵怀安上下打量著郑繁,手指在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目光从他的蓑衣,一直到后面小奴捧著的兰草,讥讽道:
“郑刺史真是雅士,雅!实在是太雅了!”
“只是你是庐州刺史,不是在野士大夫,现在是在值时间,不是你休沐,你不坐在衙署,跑去游山玩水?你这个拔山刺史真是没交错!我庐州百姓有你这样的刺史,真是福报!”
郑繁闻言,將蓑衣、斗笠都递给了隨从,然后示意了一下,见赵怀安点头,这才跨进厅內。
也是走近了,赵怀安才细看到郑繁的全貌。
五十上下的年纪,额上有几道浅纹,眼角有些鬆弛,但眼神清亮。
进来后也是不疾不徐的,动作舒缓,仿佛一点没看过这是对他的三堂会审。
郑繁进来后,见赵怀安没给他赐座,也就很自然地站在那,语气平淡:
“所谓圣人之治,垂拱而治,各司其职。下吏能做的就是多看看,多走走,这样才晓得庐州百姓的情况。”
赵怀安挑眉,讥讽道:
“哦?所以你郑繁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去体察民情去了?本帅还误会你了?”
如果是一般人,这会实在是羞愧到不行了,不是因为出去游山玩水,而是他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直呼姓名,接二连三讥讽。
更別说郑繁此人还出自滎阳郑氏,族兄就是朝廷赫赫有名的门下宰相郑,是真正的通天背景。
那郎幼復为何面对赵怀安的暗示死咬著扛著?不就是因为人家在朝廷上也有大佬,得罪不起!
但人家郑繁倒真有几分唾面自乾的意思,这会还是不疾不徐,点头:
“今日大雨,我去看看水两岸的情况,看看水势如何。”
忽然他转过来看著赵怀安,平静问道:
“节帅可知,肥水两岸,住著多少户人家,其中有多少渔民?”
赵怀安皱眉:
“本帅在问你,不是你来问我!还有,府库少了甲械,你可晓得?”
面对这问,郑繁依旧不慌不忙,伸手从隨从的书筐里抽出一张摺叠的麻纸,展开来,竟是幅手绘的庐州山水图。
然后他指著图上的村落、田垄、山泉,还有用小字標註的地方,对赵怀安道:
“节帅要守庐州,需知庐州的根,而庐州的根不在城池,不在甲兵,而在其上。”
说著,他指著图纸上的一处,念道:
“肥西有坞三座,六百户,多种桑麻梁稻。肥东渡口,五十舟,皆为渔户”
赵怀安心里不舒服。
这帮世家子弟占尽膏腴,还一副为苍生百姓奔波劳苦的样子,真的什么美事都让你们占了?
现在这个姓郑的在自己面前说这些,不就是告诉我,他比我懂百姓,比我了解庐州人的情况,自己认为他这个刺史不称职,他却认为自己很称职。
这人看著温温润润的,以为是个泥捏的,没想到还是个硬骨头。
好!我赵大就喜欢嚼硬骨头,就和你好好玩玩。
於是,赵怀安手指叩著案几,继续默不作声。
那边郑繁继续说道:
“还有严军判將兵甲卖给三山,这事我也晓得。”
郑繁一说完这话,那边郎幼復愣住了,整张脸都红了。
这不害了咱吗?刚刚他还在赵怀安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说郑繁和这事一点关係没有,然后你老就自己承认了。
你倒是光明磊落了,可下属怎么办?有没有想过別人啊!
果然,赵怀安听了这话后,了一下郎幼復,后者直接嚇得僵直了,直到赵怀安哼了一句:
“继续写!”
后者悚然,再不敢多听,开始將记忆里的信息誉抄下来。
那边郑繁自然是看到自己的长史的变化,也看到他正在写东西,脑子来回一想,便將事情想明白了。
看来是说了对不住小郎的话了,不过他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那三山最早的一批人就是贞元年间淮西兵乱后留下的老兵,他们带著家眷流浪至此,靠著开垦荒地过活。不过后面世道不好,越来越多的流民开始聚拢在山里,当时这些人就求过州府,想要一批粮食救济。”
“我当时亲自去看过,这些人的確良善,而且山里收成不好,时不时就要饿死人,所以我就发了一批粮食给他们,先熬过冬日,等来春,我又让人卖了一批甲械给他们,用来防身和捕猎。他们所处常为大別山盗匪下山的第一线,有此兵甲,也可护乡梓。”
赵怀安已经被这番话给逗翻了,但他依旧没有说话,他要让这个姓郑的一次性说个够。
那边郑繁还在理所应当道:
“还有巢湖一片,节帅不是担心草军东下吗?那你可知道巢湖周边的渔户,去年被官吏勒索了多少鱼税?”
“下官去紫微洞,路上遇见个老渔翁,说他儿子为了躲税,差点投了巢湖水匪。下官与他聊了半日,许他今年免了渔税,他才答应帮著衙署盯著湖面。”
“若有草军的船只过来,他第一个报信。”
说著,郑繁盯著赵怀安,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就是下官与节帅的不同。”
“节帅以戈矛为安,某以丘壑为守。”
“我滎阳郑氏,自北朝以来,出將入相者十七人,归隱山林者亦有九人。先父曾对我说,“官者,管也,非辖也””
“我们要管百姓的饥寒,不是辖百姓的手脚。庐州的城防,靠的不是武库里的甲胃,是百姓愿不愿守。若百姓有饭吃、有屋住,不用节帅下令,他们自会拿著锄头守城门;若百姓冻饿交加,就算武库里堆著万领甲胃,也挡不住他们开门迎贼。”
“人多以为我不理庶务,耽於山水,那是因为我不愿意把时间用在引来送往,多陪一会上官对我有益,可对庐州百姓何益?”
“至於不理庶务,这倒是真的,衙署里的案瀆,除了賑灾、免税的,其余的我都让参军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