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双子之镜
“镜中不是映像,是替身;不是你是谁,而是谁想成为你。”
——门之真主会编年残页·节选
夜的钟声尚未敲响,王宫主厅却已沉没于一场华贵而机械的梦境中。
琉璃吊灯垂落金蛇般的光芒,在空气中游走螺旋,落于交错如织的红绒地毯之上;
宾客衣香鬓影,仿佛恒星的尘屑,在酒与权力织就的涡旋中游移、碰撞、低语,悄然踏入一张无声却炽热的网。
笑声、杯盏轻响、礼仪话语,皆如经年训练的戏词,以精确的节奏交错进行,仿佛金属水流,碰撞时有声,入耳却冷。
它们在空气中流淌,却不曾真正碰触到任何一个人的心。
然而在这灯光的海洋之下,却有一块被刻意遗忘的昏影角落。
主厅二楼,画廊北角。
一幅巨大的《王都建城图》后方,帷幕被风轻拂半开。
那是一道没有引导、也不会被引导的通道——冷色壁灯投下孤零一束灰蓝光斑,
照在一面剥蚀斑驳的王徽之上,如同旧神无言目光中的一滴结冻的泪。
两人站在那里,与墙壁融为一体,如时间遗漏的章节。
亚瑟身披黑银相间的高领军饰长袍,袖口紧收,肩章沉静。
胸口一枚无铭家族徽章被暗纹巧妙掩盖。他如一座遗弃的塔楼般静默伫立,目光未曾看向人群,而是盯着——语言本身。
他手中握着一本灰白笔记本,书角翻卷、封皮泛旧。手指稳如工匠,在纸页上刻下一行行不动声色的记录。
不是舞步,不是笑容,也不是礼仪安排。
而是话语本身的裂缝与钝角。
“他说:‘血族进城,是王座的软弱’。”
他笔下的字,像碑文,被一笔笔刻入命运记录中,刻意冷漠,毫无感情色彩,却沉得惊人。
“——这句话很有趣。”
他的身旁,维多莉安如一块静止的夜石,黑纱礼裙细密而庄重,仿佛将夜晚拆解为层层涟漪,层层藏锋。
墨蓝天鹅绒斗篷披于肩上,手戴黑皮手套,此刻正缓缓地、极其小心地,
用指腹轻拭王图中的“门之符纹”——那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古咒标记,隐藏在底图色彩的阴影之下。
“它会开吗?”她声音极轻,像在对墙说话。
亚瑟没有立刻作答,只是缓缓侧头看她。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无需多言,沉默本身即是沟通。
她也不等回答,指尖仍在那处微凹的纹路上轻轻按下,仿佛确认某种尚未关闭的回声。
“你对今晚的棋盘……满意吗?”
她终于低声开口,语调平稳,像吟诗人低念咒语。
亚瑟翻页,语调平静如注释:
“不是棋盘,是布景。棋子还未开始自燃。”
维多莉安抬起眼,眼神深处是一种空无的确定。
“所以你把他放进去了。”
亚瑟沉默了一息,像是斟酌词句,又仿佛只是等待回响:
“他想进去的。我的手,从未碰过门柄。”
画廊下方,宴会正盛。
奥利昂正与一名红袍议员交谈,他的眉眼愤懑,言语急促,酒杯已被斟满三次,却每次只啜一口。
他每一句话都像一枚未爆的雷弹,声音克制,但内里炸药味十足。
亚瑟垂眸,低声道:
“他眼里那团火,正在找柴薪。”
维多莉安收回手,缓缓戴回手套,站直身体,
她的轮廓在斜光之下投下修长而锐利的影子,仿佛时间本身铸成的雕塑。
“你给了他风。”
她的声音冷得近乎抽象。
“风是从他自己心里吹出来的。”亚瑟淡然回答,眼神投向大厅最亮处——那座金制王座。
黄金座椅空无一人,但其上方十三盏长明命灯齐齐向其倾斜,如星图向中心聚拢,宣示虚位仍是核心。
“今晚没有国王。”
维多莉安低声提醒,仿佛在确认某种剧场设定。
“有灯就够了。”亚瑟声音淡淡,“影子,总得围着一个中心旋转——哪怕那只是空的。”
远处乐队换调,新的曲段缓缓响起,一段无旋律的弦音像旧梦裂缝,悄然响起。
维多莉安偏头,看向大厅中央。
人群翻涌,裙摆流转如瀑,而奥利昂——王储本人——正站在舞池中,重复着一段早已失势贵族舞步:“银钥舞”。
他动作僵硬,却表情激动,仿佛手中真握着打开一切的钥匙。
维多莉安轻声冷笑:
“他以为自己是钥匙,其实只是被遗弃的锁。”
亚瑟合上笔记本,声音如石中回响:
“钥匙的作用,不过是为真正的门——敲开一个错误的入口。”
两人没有再多说。他们转身,缓步退入画廊更深的黑暗之中,步入那条只有王室知晓的隐秘通道。
一路穿过镜面回廊,走廊两侧悬挂着特瑞安历代王族画像,
每一幅的眼神都静静注视着来人,目光中似乎带着警觉,也带着某种长久的等待。
他们在其中一面镜前停下。镜面无尘,未镀金,却极清晰地映出两道身影——彼此并非血脉亲族,却如镜中对称,像命运故意安排的回音。
维多莉安轻声问:
“你确定他能走完这局?”
亚瑟轻轻一笑,眼中无波无澜:
“他不是走完,是被捧完。”
她沉默片刻,语气忽然变冷:
“你总喜欢让他们以为自己在选择。”
亚瑟道:
“因为最彻底的操控,不是牵线,而是让他相信——‘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镜中倒影微微一颤,仿佛从某扇未开的门后透出一缕灰蓝之光。
他们站在那光前,如同遗世的裁判者。
而身后整座王宫,正喧嚣如盛夏,却丝毫不觉:
他们跳的是别人的舞,穿的是别人的戏服,说的是别人的词。
却是这两人——在写剧本。
王宫北廊尽头,有一道门,重木包铜,日常几乎从未开启。
门后是三间低调至极的会客室:一间用于对外交涉,一间供政务审议,而最后一间——既无编号,也无铭牌,只被王室内部称作“影饮室”。
这里没有窗,没有火盆。天板上只悬着一盏碗形铁灯,光线幽蓝,冷得像凝固的湖水。
长桌正中摆着一只夜蓝色釉瓷茶盏,微微泛光,却无法照亮四周。
亚瑟进入时,奥利昂已在室中。
王储一身猎绿军袍,肩披王室长子专属的银缎斗篷,长剑已脱,挂在墙上,身姿却未显半点松懈。
手中握着一瓶未完全开封的蜡封葡萄酒,拇指碾着瓶颈,姿态随意得几乎像个刚结束演训的年轻军官——
可那双眼,却藏着尚未驯服的野火。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慢。”
他开口,没有看亚瑟,仿佛只是喃喃自语。
说话的同时,他将酒倒入茶盏,却故意洒出半杯,液体沿着漆木桌沿滴落,染出一枚黑湿的晕圈。
亚瑟没有行礼,只微微颔首,站定,步入桌前坐下。他的动作从容,连影子都落得笔直。
“殿下未发召令。属下通常不为未发出的命令做提早回应。”
他语调恭谨,却丝毫不带臣属的弯曲。
奥利昂侧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一闪即过的讽刺压也压不住:
“你这副样子,跟你妹妹一样,说话像剧本。”
亚瑟淡然回应:
“我们只是将情绪抽离。殿下,情绪若不控,是用来点火的,不是用来酿茶的。”
他抬眸,眼神静如水井,清却不寒,反倒像是让人照见自己的那种深度。
室中一时陷入沉默。
亚瑟刻意制造的空白,精准地掐住了奥利昂的心性——他天性不擅等待沉默,他需要填满每一个空白。
果然,片刻后,奥利昂开口,低声冷笑:
“我厌倦这些废物了。”
“今晚的舞池,那些贵族,那个可笑的司命——他每次出现都像一具披着诗与预言的尸体,摇晃着来跟我们讲什么‘道义’。”
他的手重重放下酒瓶,酒水微微溅起。
他眼中的光芒愈发逼近野性: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写报纸的,就能左右王都?”
亚瑟没有作声,只静静听着。他早已料到,今晚的谈话会从这里开场。
他轻声道:
“他不是贵族。”
“他是雾。”
他的语调低沉而缓慢,像是一段被古老誓言封存的诗句:
“雾,会沾上血,也会遮住太阳。”
奥利昂眉头微挑,像被撩拨的弓弦:
“你是说要驱雾?”
“用什么?剑?还是……命令?”
亚瑟不答,而是轻举茶盏,微微嗅了一口。
瓷器边缘触唇的那一刻,他轻声说道:
“也许……可以试一点火。”
他的目光不看王储,只看茶盏。话语中没有明言,却已经投下一个足以点燃一座城的引子。
奥利昂的声音低了下去,咬字却更加清晰:
“你是在暗示什么?”
亚瑟终于抬眼,神色温和:
“殿下才是未来的王。”
他顿了顿,微笑:
“我怎么敢——猜呢?”
那句“我怎么敢猜”,像一把从权力阴影中递出的利刃,包着丝绒,却锋锐依旧。
奥利昂盯着他,眼中风暴翻涌。他忽然起身,动作如野兽掀桌般迅捷:
“我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血族?平民?他们怕流血?那我就让他们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代价。”
亚瑟仍坐着,只微微点头,如同一位安静记录命运的抄写者,静待卷轴落笔。
奥利昂喘了一口气,忽而低语:
“一个司命,一只血族宠物,还有他们背后的那张卡牌……是时候翻牌了。”
亚瑟轻声附和:
“是的。”
“牌桌要翻,才有人能洗牌。”
屋顶的铁灯轻轻一晃,光线暗了一寸,不知是风动,还是命纹悸动。
奥利昂静默两秒,然后冷声道:
“我不能动用我的秘卫。”
“他们……不适合在王都出手。”
他的手贴上桌面,指骨绷紧:
“我要维多莉安协助我。”
他看向亚瑟,目光骤冷:
“我想……我的弟弟,你和你妹妹,会表现出对我的忠诚,是吧?”
“你们能吗?”
亚瑟笑了。
那笑并不愉悦,甚至不带温度。
它像一块镜子被反向翻折,在照出笑意的同时,也暴露了另一个面——冰冷、透明、反光到近乎虚无。
“殿下所愿,即是我与妹妹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