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绣幃双结鸳鸯带
陈斯远心下思量、脚下不停,须臾便到了沁芳亭前,这才扮做方才瞧见凤姐儿的模样,笑吟吟意味深长与之见礼。
凤姐儿浅咬下唇,当下神思恍惚,不觉便想起先前那两回旖旎繾綣来。於是目光不觉下移,往陈斯远腰间瞥了一眼,这才赶忙收回目光。
陈斯远心下一跳,顿觉刺激,忙压低声音道:“也不怕被人瞧了去。”
他抬眼细细观量,便见凤姐儿外罩了一件蜜色褙子,隱隱透出內中白皙嫩肉来。淡扫蛾眉、薄施粉黛,风鬟雾鬢、丹唇蛮腰,真箇儿是神妃仙子!
凤姐儿兀自嘴硬道:“做都做了,被人瞧去又如何?”这话声音越说越低,顿了顿,又四下看看,说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地,我……我在怡红院前头等你。”
陈斯远应下,凤姐儿便慌忙扭身而去。陈斯远不好紧隨其后,便在此间略略兜转,伏在围栏上看沁芳亭下流水潺潺。
估摸著过了半盏茶,正待动身去寻凤姐儿,谁知忽而听得脚步声渐近,扭头便见宝琴蹙眉而来。
“咦,远大哥?”霎时间宝琴眉眼舒展,透出几分欢喜之意。
陈斯远笑道:“你这是往哪儿去?”
宝琴笑道:“正觉无趣呢,又不好搅扰你读书,思来想去,便想著去寻林姐姐、二姐姐耍顽一会子。”
上回宝釵打发鶯儿送了一匹蜀锦来,可把宝琴慪了好些时日。陈斯远三房妻便分別送了两匹浮光锦、两匹蜀锦,又分別打发了身边儿三个丫鬟去送,內中之意不言自明。
於是香菱、晴雯各得了一匹蜀锦,五儿另得了迎春的赏,这內中就有认主母之意。
转头宝釵差鶯儿送宝琴蜀锦,分明是將其与香菱、晴雯等相提並论,任琴丫头再是洒脱也不能忍!
这几日宝琴细细思量,一直苦闷於破局无法。今儿个福至心灵,忽而便想通了:她只应承了薛姨妈嫁给陈斯远做姨娘,可从未说过一定要做薛家那房的姨娘啊!
一念想通,顿觉天地宽!
是了,不论二姐姐还是林姐姐,都待其稀罕得紧,既如此,她又何必往千防万防的堂姐跟前儿凑?
若討了这两位欢心,来日义结金兰,那宝琴好歹也算是偏室——可比偏房贵妾还要高上一等呢。
再说了,宝琴幼年隨父四下游歷,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就是做生意的能为也只高不低。单说林姐姐处,前头妥帖的紫鹃,后头老太太又打发了鸳鸯过去,这二人打理庶务十分妥当,可打理外间营生就差了许多。宝琴凑过去,正好补齐短板;
再说二姐姐处,错非远大哥送了红玉过去,只怕司棋一走便没了可用的人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邢姐姐太过出尘,一副与世无爭的模样,自个儿凑过去,红玉管內,自个儿管外,岂不愈发妥当?
想明此节,小姑娘顿时雀跃不已,方才蹙眉思量,正琢磨如何討好两位好姐姐呢。不想便撞见了陈斯远。
陈斯远笑道:“我又不是只读书,这会子暑热难耐,这不就出来纳凉了?”
宝琴一门心思想著討好俩姐姐,无心与陈斯远答对,乾脆就笑道:“既如此,远大哥且凉快著,我先去寻二姐姐。”
说罢別过陈斯远匆匆而去,倒是將沉思了晾了个莫名其妙。心道这琴丫头素来见了自个儿便作妖,时而便烟视媚行,怎地这会子忽而就避自个儿如蛇蝎了?
有心探寻,奈何凤姐儿还等著自个儿呢,陈斯远只得按捺在心,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快步往怡红院而去。
陈斯远沿甬道而行,过阻路大山往南行,隨意一瞥,忽而便瞧见怡红院耳房的月洞窗略略敞开了一角。自夏金桂归家之后,此间再无人居住,想必是粗使婆子洒扫后忘记关了窗。
须臾兜转至怡红院南面,此间甬道逐渐宽阔,前头又有一方太湖石做景观。抬眼瞧过去,陈斯远便瞧见凤姐儿正躲在大门旁的柳树下。
眼见左右无人,陈斯远赶忙快步凑近。
凤姐儿这会子抿嘴瞧他,许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又许是心下五味杂陈,因是便一直没言语。
陈斯远心道自个儿虽说占了便宜,可那是被动的啊,凤姐儿这副模样瞧著好似吃了大亏一般,给谁瞧呢?
当下咳嗽一声儿正待开口,凤姐儿就道:“你……你可有法子帮我?”
“啊?”
凤姐儿面色淒楚,隱含恼怒,当下便將王夫人所作所为言说了一通。陈斯远听罢暗自咋舌,心下已有了些念头,忙问道:“你父亲与王子腾……”
凤姐儿略略蹙眉,又將其父与王子腾之间的事儿说了一通。却是王家上一辈兄弟三人,王子腾、王子胜、凤姐儿之父王子肫,其中王子肫为长兄。
太上时,王子肫以爵入朝,曾为中军僉事。
今上夺嫡之后,王子肫乾脆辞官归乡,一心打理海贸营生。其弟王子腾趁势而起,先得了贾家的京营指挥使,十几年一路平步青云,愈发奢遮。
却说数年之前兄弟二人还算和睦,处置薛蟠金陵一案时,王子肫还曾代王子腾去访贾雨村(注一)。待到今年,兄弟二人愈发倒转,二房声势逐渐盖过大房,二者的关係自是愈发紧张。
陈斯远不禁纳罕道:“这却奇了,按说你父既掌宗祧,家中僕役身契在手,真箇儿是生杀予夺,怎地还能著了你叔叔的道儿?”
凤姐儿蹙眉道:“你说的倒是简单,我父虽为族长,可家中事哪里能一言而决?王家族老、族叔繁多,近来又多被我那叔叔拉拢了过去。王家僕役彼此勾连,不是姻亲就是故旧,以有心算无心,可不就著了道?”
陈斯远点点头,心下略略瞭然。略略蹙眉,思量著说道:“若我说,你此时莫不如先行蛰伏。”
开玩笑,四家陪房被拉拢过去仨,身边除了平儿,就只来旺一家子能使唤,这还怎么跟王夫人斗?
凤姐儿闻言立时恼了,道:“我寻你討个主意,你若没有也就罢了,怎地反倒劝我息事寧人?”
陈斯远苦笑道:“蛰伏,我可没说息事寧人。你且自个儿想想,宫中有娘娘,外头还有你那好叔叔,这二者只要不倒,太太便是犯了天大的错儿,顶多落一身埋怨,旁人又能奈何得了她?
没看如今连老太太都要退让三分?”
凤姐儿愁苦道:“这般说了,荣国府岂不要落入二房手里了?”
陈斯远心道,以贾赦那作死的劲头,过几年说不定荣国府就没了。
这般想著,他口中却道:“荣国府不过是个空架子,那些典票都在你手里,你又怕什么?”
凤姐儿一琢磨也是,这才略略舒展眉头。
陈斯远察言观色,又说道:“再者说了,太太如今一门心思想让娘娘封贵妃。”
元春若晋贵妃,贾政就成了国丈,依著本朝规矩,二房就合该分出去另开一府。
这等道理凤姐儿也知,她心下倒是盼著大姑娘早日封贵妃,口中却道:“这都是没影儿的事儿,还指不定要熬上几年呢。”
陈斯远不言语了,盖因这等事儿没法儿劝。
凤姐儿暗自思忖半晌,好似自个儿想通了,抬眼瞧瞧陈斯远,又偏过头去道:“你……我……”支支吾吾须臾,终於说道:“平儿昨儿个就搬去了櫳翠庵。”
“嗯,这事儿我听说了。”
“那你打算何时去?”
陈斯远挠头不已,道:“总不能是这会子吧?晴天白日的……要不今儿晚上?”
凤姐儿便道:“那便说定了,我可等著你。”
眼看其脸上彆扭,打算先行別过,陈斯远忙道:“我倒是有一桩事……林妹妹近来犯了思乡,我才去劝说过一回,还不知过后如何呢。回头儿你帮我寻个由头,我偷偷带她游逛游逛,也好紓解烦闷。”
凤姐儿心下腻歪得紧。自个儿都委身於他了,还要帮著他约林妹妹幽会……这事儿上哪儿说理去?
含混应下,凤姐儿心绪大坏,冷著脸儿別过陈斯远便回了自个儿院儿。
陈斯远哭笑不得,心说:你勾搭的我,莫不是还让我与其前月下不成?
又想起凤姐儿的性子,思量一番,琢磨著回头儿还是好生哄一哄吧,免得凤姐儿乱吃飞醋,再惹出事端来。
思量罢了,他绕怡红院而走,过白石桥往清堂茅舍迴转。途中路过櫳翠庵,隔著院墙往內观量,陈斯远好一阵心猿意马,这才快步迴转。
白日无话,转眼用过晚点,眼看就要入夜。
下晌时探春、惜春张罗著打了一场手球,五儿、晴雯两个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子便搬了浴桶在西厢沐浴。正房里,陈斯远看书看得昏头涨脑,便寻了香菱说话解闷儿。
香菱性子愈发疏朗,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过白日里的趣事,转而说道:“是了,今儿个我听几个丫鬟私底下说三姑娘坏话儿呢。”
陈斯远问道:“探春又怎么了?”
香菱撇嘴,道:“还是因著將四下分包给婆子的事儿。今儿个有丫鬟瞧荷叶鲜嫩,打算采两叶,立马便被婆子一通臭骂。那丫鬟心里有气,便將气儿都撒在了三姑娘身上。”
陈斯远笑而不语,心道小小的大观园,不过改了规矩便惹得天怒人怨,可想而知王安石、张居正得有多难。恰逢今上又要革新,只怕燕平王早就在圣上跟前说了自个儿的能为。
陈斯远自忖躲不过,可好歹还有缓和的余地。就算来日真箇儿入了仕,他也只管做加法,至於减法……谁爱做谁做,他是打定了主意,能躲多远就多远。
待香菱巴巴儿说完,陈斯远便问:“可曾骂二姐姐了?”
香菱摇头道:“没有,不过先前听过几句腹誹,说二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在意姊妹亲情,这才不曾驳斥了三姑娘的法子。”
这倒好,探春担了骂名,迎春却得了实惠。
日薄西山,屋中逐渐昏暗。说也奇怪,白日里尚且微风徐徐,到得入夜时反倒半点也无。內中愈发闷热,便是冰块也降不下分毫。
香菱说话间不住地打著团扇,那风倒有大半打在了陈斯远身上。香菱对襟褙子早就分开,內中只一件米黄小衣。活动间,便有內中团粉萤柔呼之欲出。
昨儿个陈斯远素了一夜,他又正是龙精虎猛之时,瞥了几眼便愈发心猿意马。转念想起櫳翠庵还有个平儿等著自个儿,当下便禁不住心思活泛起来。
恰此时五儿挽著鬆散的纂儿入內,招呼道:“香菱姐姐,晴雯洗好了,刚换过水,姐姐快去沐浴吧。”
陈斯远也乾脆起身,道:“房中闷热,我往四下游逛游逛。”
五儿忙问:“那何时给大爷预备浴桶?”
陈斯远脚步不停,错身之际隨口道:“且预备著吧,左右天儿也不凉。”
待话音落下,他已大步流星出了清堂茅舍。
五儿与香菱彼此对视,俱都撇撇嘴,哪里不知自家大爷又去找野食儿去了?只是不知这回是苗儿还是条儿。
却说陈斯远匆匆寻去,先偷偷上了假山观量,眼见门前並无丫鬟守候,这才过山门、庵门,快步进了內中。
这櫳翠庵东西两厢为禪房,当面儿正房算作櫳翠庵,西边儿的耳房名达摩庵,东边儿耳房以连廊单独圈出个小院儿,內中烛火闪烁,想来凤姐儿与平儿便在此间。
陈斯远信步到得近前,眼看门扉虚掩,乾脆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儿,內中嫽俏身影浑身一颤,不及回首便道了声儿『奶奶』。谁知回首却见来的是陈斯远,顿时怔在当场。
所谓灯下看美人,那平儿本就颇有姿容,这会子落在陈斯远眼中自是愈发嫽俏。
真箇儿是眉舒柳叶、眼湛秋波、貌凝秋月、容赛春,嫣然如芍药笼烟,婉似芙蕖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