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纳罕道:“西洋药?”
凤姐儿思量道:“洋和尚说叫什么甘汞的,王太医瞧过,说只是一些轻粉。虽也对症,却后患无穷。”
陈斯远悚然而惊,都叫甘汞了,想来便是水银化合物?这东西哪里敢乱吃?
他面上不显,谢过凤姐儿,这才缓步往清堂茅舍而去。
甫一回得清堂茅舍里,红玉拄著拐杖过问一番,待瞥见香菱手里的罈子,顿时『阿弥陀佛』四下拜谢。
香菱、五儿伺候著陈斯远换了衣裳,又仔细缠裹了创口,隨即先是雪雁来了一遭,问过详情后才欢喜而去;跟著宝姐姐便领著鶯儿来了,那鶯儿手中还提了个食盒。
入得內中搭眼一瞥,便见陈斯远衣不蔽体,宝姐姐顿时別过头去羞红了脸儿。
於是站在梢间外说道:“方才听雪雁说,此番果然求了陈芥菜卤来?”
陈斯远道:“是大嫂子求来的。”
宝姐姐鬆了口气,说道:“菩萨保佑,可算求了来。我这就去请王太医,总要看顾著你服用才是。”
“妹妹不忙,”陈斯远道:“我心下另有念头,还需妹妹帮衬一二。”
宝姐姐纳罕不已,又关切道:“这且不说,你一早儿出去的,路上也不曾带点心,这会子可是饿了?我方才打发鶯儿取了些点心来,不若你先垫垫?”
“也好。”
宝姐姐闻言朝著鶯儿递过去个眼神儿,本意是让鶯儿將食盒交给五儿,谁知五儿竟提了食盒径直进了內中。待瞥见陈斯远赤膊上身,肩头还裹著纱布,顿时羞得红了脸儿。
她为宝釵贴身丫鬟,自是早知主僕一体,来日宝姑娘嫁了人,若身子不爽利或是有了身孕,便要代行那床笫之事。
鶯儿早先还不大瞧得上陈斯远,只当其是个穷酸措大。待陈斯远中了举人,加之身形抽条,生得愈发丰神俊逸,这鶯儿的心思自然便变了。
过后自家姑娘又与其私定终身,鶯儿便不做他想,只安心等著做那通房丫鬟。刻下瞥见陈斯远精赤了上身,扫量一眼便脸红不已,却又忍不住暗自偷偷瞄过去。
香菱不当回事,內中的五儿却是心下不喜,於是不动声色上前一步遮挡了鶯儿视线,又接过食盒道:“我来就好。”
鶯儿闷声应下,待出得梢间,瞧著宝姐姐面色不善,顿时吐了吐舌头。
少一时,陈斯远换过衣裳,宝姐姐这才进得內中。陪著其说过今日情形,眼看著陈斯远吃用了两块马蹄酥,这才问道:“不知你要我办何事?”
陈斯远探手抓过床头锦盒,抽开来现出內中绿色绒毛,说道:“便是此物了。我以为此物不够精纯,所以才有毒性。”
宝釵纳罕道:“那又如何变得精纯?”
“回程时想了想,须得用蒸馏水融了,此后再熬干,所得之物料想能精纯几分。”
宝釵不知何为蒸馏水,陈斯远又解释了一通。宝姐姐一心关切陈斯远,生怕其重伤不治,待听个分明,紧忙打发鶯儿寻了小廝,寻外头的铁匠铺子立刻赶製各色器物。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丰厚赏钱拋洒下去,傍晚时小廝便提了器物迴转。
宝姐姐放心不下,又亲自盯著丫鬟们烧起热水来,寻了个玻璃盏接那从铁皮管子里滴落的蒸馏水。
过后將青霉融於水中,又反覆加热熬干。
直到入夜时分,那一锦盒的青霉,方才熬成了指甲盖大小、薄薄一层的黄白色粉末。
陈斯远瞧著此物挠头不已,暗忖那青霉素理应是白色的吧?怎么此物是黄白色?
不问也知,定是內中还有杂质,奈何一则陈斯远伤口发炎再等不得,二则他也不知如何再进一步提纯。
因生怕自个儿死於过敏,陈斯远吩咐香菱取了绣针来,先用烈酒浸泡过,又过了火,这才挑了零星粉末刺破手臂上的皮肤。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眼见手臂並无异状,这才將那粉末分作三份,先行吃了一份。
也不知是体虚之故,还是那青霉果然不纯,陈斯远用过之后便觉睏倦不已,连晚点也不曾用便酣睡了过去。
宝姐姐又仔细叮嘱过香菱等,这才忐忑著迴转蘅芜苑。
宝釵才走,邢夫人便急吼吼寻了来,又寻了香菱好一番过问,略略坐了一会子才去。
这邢夫人之后,又有素云送来食盒,自不多提。
许是福星高照,陈斯远酣睡一宿,竟不曾再发热。香菱、五儿轮班守了一夜,待到天明时俱都欢喜不已。
陈斯远略略活动,眼见果然並无异状,这才放心大胆將剩下两份分次服用了。
倏忽几日,肩头脓创尽去,创口彻底结痂,王太医诊看过两回,只对那陈芥菜卤盛讚有加,丝毫不知陈斯远压根就没用过那劳什子的陈芥菜卤。
上至邢夫人、薛姨妈,下至林妹妹、宝姐姐、邢岫烟,乃至三春、香菱等,自是人人展顏,纷纷舒了口气。
倒是那李紈始终没来清堂茅舍,素日里一日两餐打发素云送来食盒。待听闻陈斯远果然转好,隔天便是那食盒也不来送了。
陈斯远有心去瞧李紈,奈何如今眾人盯得紧。不过他那日既然从玉佛后转出来,便没想过回头。与李紈如何,只待其痊癒后再说。
不料这日贾兰散学归来,来探望陈斯远时说道:“远叔可算大好了!若是不然,母亲只怕还要时常诵读佛经为远叔祈福呢。”
香菱等都赞李紈知恩图报,唯有陈斯远心下若有所思……李紈夜观佛经,便只是为自个儿祈福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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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贾兰迴转稻香村,李紈自是寻了贾兰好生过问。待贾兰一一说过,李紈这才放下心来。
眼看贾兰又猴儿也似的坐不住,李紈便道:“罢了,你远叔既交代过,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不好將心思都顽野了。”
贾兰不叠应下,扭身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李紈瞧著儿子皮猴子的模样,顿时蹙眉摇了摇头。
恰此时素云进得內中道:“奶奶,那书册都晒好了的,还要请示奶奶如何归拢。”
李紈乃李守中独女,自幼生在书香世家,这陪嫁里自然少不了书册,加之亡夫贾珠遗留,算算总有个一二百册,每岁总会挑个时候晾晒一番。
因书架容纳不下,总有一些要装进箱笼里,她便起身出来亲自指点。
眼看一册册书籍收入箱笼,忽而碧月拾了那金刚经问道:“奶奶,这两册佛经是放在外头还是收入箱笼?”
李紈瞧著那佛经,立时想起玉佛后昂首而立的陈斯远来。面上不禁噙了笑意,说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这佛经还是收入箱笼吧。”
碧月纳罕不已,与素云对视一眼,虽心下不解,到底还是依著李紈的吩咐,將那佛经装进了箱笼。
李紈又隨行內中,指示两个丫鬟將书册摆列齐整,这才往梢间里歇息。那素云、碧月一径出来,碧月便道:“前一回开现佛,连至善禪师都赞奶奶佛缘深厚,怎么奶奶这会子又改了口?”
素云也纳罕不已,摇了摇头,转而又笑道:“谁知奶奶如何想的?不过,这几日瞧著奶奶倒是有了笑模样,总是好的。”
碧月便道:“许是因著兰哥儿近来又长进了,昨日连老爷都夸兰哥儿乃是贾家麒麟呢。”
两个丫鬟说说笑笑,一併往前头照料田亩,自不多提。
却说那李紈嫻坐床榻之上,慢悠悠有一下没一下的绣著帕子,待绣出个翠竹来,顿时想起那日仓惶之下將自个儿的旧帕子遗落在了清堂茅舍。
李紈不禁俏脸儿一红,一双桃眼顿时生动起来。心下暗忖,直至今日那远兄弟也不曾送还回来,可见是私底下藏了下来……真真儿羞死个人。
贾家为高门大户,李家又是书香世家,这二者都催逼著李紈必须为节妇,从此衣著素淡、居停简朴,恭顺长辈、宽和弟妹,还要严格管教兰哥儿。
如只是如此,李紈心下不过孤寂了一些,可有兰哥儿陪伴,也不算太过苦闷。奈何婆婆王夫人待其厌嫌有加,妯娌凤姐儿又对其提防不已,二者联手,这些年风刀霜剑又何曾少了?
李紈默默隱忍,只盼著將兰哥儿养育成人,一朝金榜题名,好生出上一口恶气。从此便心如止水,愈发活成了槁木死灰的模样。
她到底还年轻,说来也不比凤姐儿大几岁,作姑娘时也是闺阁琼秀,也曾擅诗文、喜顽闹,又何曾这般淡泊了?
本道就此过上半生,总要等兰哥儿出息了,自个儿方才能稍稍换个活法儿,谁知机缘巧合,因与远兄弟连番往来,自个儿竟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偏那远兄弟竟也一般无二!
李紈先是惶恐,过后是逃避,待那日玉佛殿中猝然相会,李紈便知自个儿避无可避。佛经再压不住她的心思,她心下犹豫不决,回首却愕然发现,自个儿那颗早该死了的心,又因著远兄弟活络了起来。
李紈既不安,又极为贪恋这般的活络,便好似枯木生新枝一般,分外捨不得心下这份活络。於是思量一番,她到底拿定了心思——发乎情、止乎礼,礼教当头,此生自是与远兄弟有缘无分,莫不如做个不见面的知己便好。
想起远兄弟因著那一罈子陈芥菜卤而大好了,李紈面上便噙了笑意,也不去想那遗落的帕子,只轻哼著儿时的小曲,一针一线绣起帕子来。
外间一阵喧譁,须臾便有素云入內,说道:“奶奶,瞧著时辰,合该往老太太处去了。”
若不是贾母照拂,李紈母子只怕如今更要艰难,因是李紈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儿便收了女红,起身换过素净衣裳,领了丫鬟便往荣庆堂而去。
须臾自荣庆堂后转到前头,入得內中便听內中笑声不绝,贾母虚指凤姐儿道:“我就知凤哥儿是个戏謔的,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故事,又拿来哄骗我老婆子!”
凤姐儿嗔道:“千真万確的事儿,老太太若不信,只管打发人去金陵王家扫听便是了。”
贾母笑道:“你道我不敢?明儿个我便打发赖大带了人去金陵扫听去。”
凤姐儿故作愕然,赶忙甩著帕子求饶道:“誒唷唷,老祖宗这会子又叫了真儿,罢了罢了,都是孙媳妇胡编乱造的,没得为此眼巴巴打发人一去两千里。”
贾母又是拍腿大笑。
李紈入內,与眾人见过礼,便乖顺陪坐西边下首。
眼见婆婆王夫人审视著瞧过来,李紈忙垂了螓首不言语。
待贾母笑过,那王夫人就道:“珠哥儿媳妇,兰哥儿这几日如何了?”
李紈心下纳罕,忙回道:“回太太话儿,兰哥儿都好著呢,这几日读书也有些长进。”
王夫人笑著道:“可不是有些,我听老爷说,兰哥儿这份才情不下珠哥儿,可见子肖父,若好生教养了,说不得来日也能光耀门楣呢。”
话音落下,薛姨妈附和两句,隨即凤姐儿、贾母都对贾兰讚不绝口。
那李紈瞧著王夫人,心下只觉不妙,旋即便听王夫人笑著说道:“这兰哥儿每日往远哥儿新宅往返,虽路途不远,奈何兰哥儿到底年岁还小,我瞧著身子骨也单薄了下。眼下天热还好说,待到了数九寒冬,只怕不妥啊。
”
扭头看向贾母,说道:“老太太,若依著我,不若將那先生请进家来,如此也免了兰哥儿劳顿之苦。”
贾母笑道:“太太说的在理。”
王夫人又道:“还有一事要与老太太说呢。”
“哦?”
王夫人笑吟吟说道:“也不知是哪个没起子的传得瞎话,说我只紧著宝玉,却將亲孙儿兰哥儿忘在了一旁。我初听这话儿自是气恼了半晌,可回头儿一琢磨,未尝没有道理啊。
老太太也知宝玉便是个魔星,三两日便要折腾出祸端来,可不就惹得我牵肠掛肚?如今他年岁渐长,瞧著倒是安稳些了,我便想著,来日將兰哥儿接到房里来,也教养上一阵儿。”
李紈蹙眉抬眼去看王夫人,那王夫人却只盯著贾母。李紈又悲切扭头去看贾母,谁知贾母脸上虽笑容僵硬,却半晌说不出话儿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