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似等不到天光。
陇右道,秦州府(今甘肃天水)以西百十里,一点火光在苍茫的雪夜之中摇摇欲坠。
一伙顶盔摜甲的西军將士,怀抱著长枪守著一小团篝火,传递著一壶浊酒取暖。
“嘖……”
满脸褶子的老卒齜著漏风的门牙,舒坦的吐著酒气:“要是能再有俩下酒菜儿,这日子,给个金窝窝也不换吶!”
围坐在篝火前的魁梧悍卒们却只是沉默的传递著酒壶,无人答理他的插科打諢。
老卒將眾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笑眯眯的望向其中一人:“石头,你不常说你家產的那汾酒够滋味儿吗?这回额是要回不去,你回头可別忘了往额坟头洒上二两汾酒,请额尝尝……”
围坐在篝火旁的悍卒不由自主的鬨笑出声。
“有你老刘头这句话就成啦!”
“回回都说回不去,回回打起来逃得都比兔子还快!”
“那可不,上回我可瞧见了,这老棺材瓤子拖著枪在前边跑,都头骑著马急头白脸在后头追,愣是没追得上这老棺材瓤子!”
“哈哈哈……”
听到老卒习惯性的反向毒奶,篝火周围的悍卒们似乎轻鬆多了……
“年轻人心眼就是实诚!”
老卒似乎经不住后辈们的调侃,恼羞成怒的说道:“撤退的事,咋能叫逃呢?那就额一个人在撤退吗?”
“哈哈哈……”
丘八们笑得越发大声,笑声衝散了篝火周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
諢號叫石头的年轻丘八,还笑呵呵的调侃道:“老刘头你放心,只要额回得去,初一十五汾酒管够儿!”
“得了吧,你个贼配军还想回去?回哪儿去?等你回去,你那相好儿的孙子都满地乱爬了!”
“嫉妒,你个没吃过荤腥的童子鸡,分明就是嫉妒额有相好儿……”
“哈哈哈……”
丘八们再度鬨笑出声,孤零零的烽火台上满是快活的气息。
老卒呲著牙笑嘻嘻的看这帮小年轻吹牛逼,悄咪咪的捏著酒壶多灌了几口浊酒。
“老瓜怂,你又多吃多占!”
“揍他个大舅子!”
“揍!”
老卒慌忙就地打滚求饶:“好汉饶命,额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你们那沙包大拳头……”
“饶你容易,还额们酒来!”
“入夜前额还瞄见这老瓜怂,猫在墙根底下悄咪咪的埋啥物件,指定是他偷藏是老窖,交出来,大爷们就饶你性命!”
“狗日的贼配军,老夫与你们拼了……”
老卒奋起与叫囂得最大声的石头扑成一团,满地打滚儿。
丘八们鬨笑著给二人鼓劲儿,喊著些“掏他心”、“偷他桃”之类的不著四六的言语。
少倾,一帮丘八不闹了,老卒坐起来,从裤襠里掏出一个乾粮袋儿,倒出手掌那么大的一个油纸包。
然而在一帮丘八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一层一层的揭开油纸,露出拳头那么大一坨切得细碎的滷牛肉碎。
他念念不舍的抓起其中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却不捨得咀嚼,只是抿住使劲嘬:“吃吧,祖宗们!”
“老瓜怂,有这种好东西你不早些拿出来!”
“难怪你提下酒菜儿呢!”
丘八们一拥而上,爭前恐后的伸出一只只骯脏的大手抓起一撮撮滷牛肉碎塞进嘴里,像咀嚼大块牛腱子肉那样,大口大口的用力咀嚼。
一边咀嚼,一边攥紧了身畔的配枪,年岁最小的石头,甚至红了红眼……
老卒无声嘆息著起身,伸出宽大而乾瘦的手掌,胡乱揉了揉石头的脑袋。
而后抓起倚在身旁的麻背弓,搭箭在篝火上一扫,转身一脚踩在墙垛上,奋力张弓似满月,仰天撒放。
火箭微弱的火光闪烁著,在半空之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徐徐下落,在瞬息之间照亮了一具具披掛黑红甲冑、皮肉腐烂裸露白骨,拖著刀枪跌跌撞撞前行的身影……一眼望不到边际。
“哐当。”
一柄长枪坠地,响声刺耳。
失枪的丘八面色赤红的缓缓弯腰,拾起配枪,挤出一抹咬牙切齿的笑意:“驴拱的老瓜怂,这回真叫你说中的,以后只能初一十五喝上一口酒了……”
老卒回头看向石头。
其余丘八也一同回头看向石头。
被眼泪糊住双眼的石头面容扭曲的嘶吼道:“都看额干鸡毛啊,乾死这些杂碎!”
老卒齜著一口漏风的门牙笑了,一巴掌把石头脑袋打歪。
其余丘八也“嘿嘿嘿”的低声鬨笑著,七手八脚的一巴掌一巴掌拍在上石头脑门儿上。
“小子,记住咯,你刘大爷额的大名叫刘德柱,初一十五给额敬酒,可別敬错了!”
“还有我,我大名儿叫杨二狗!”
“草,难怪你狗日的死活不说你叫啥名……石头,哥哥叫赵归义,记住嘍!”
“我叫齐大海!”
“张木匠……”
石头奋力从一只只大手中间挣扎出来,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嘶吼道:“你们作甚?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老子才不当逃兵!”
老卒“嘿嘿嘿”的笑道:“死啥死啊?你不想回去见你那个相好儿啦?”
“大老爷们,咋娘们儿唧唧的,赶紧滚回去报信儿!”
“赶紧滚,別耽搁哥哥们干正事!”
石头崩溃的大喊道:“不是有烽火吗?为啥一定要额回去报信啊?”
老卒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小娃儿懂个驴球儿,这大半夜的,看得见个啥?”
一群丘八七手八脚的將其推下烽火台,然后默默的传递起酒壶,灌下此生最后一口酒。
“祖宗们,黄泉地府再会啦!”
“你个老瓜怂,这回可得跑慢点,不然额们可追不上你……”
適时,潮水般的死尸军团,已然蔓延到烽火台下,就像是一个浪头拍在礁石上,飞溅起的浪瞬息间便衝上了烽火台……
而方才狂奔出一里地的石头,便听到后方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他猛地一回头,就望见烽火台化作一支巨大的炬火……
他涕泪狂飆的声嘶力竭的“啊啊啊”嚎叫著,仰头望著夜幕,拼命的甩开两条大腿向后方的堡寨奔去。
长夜漫漫,似等不到天光。
……
晨光微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