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还吃这些作甚?”胡广叹道:“你既然来了,想必也知道当时的情况了,我现在虽然还有一口气,但已经是个死人了。魏孟德呀魏孟德,好生厉害,竟然三言两语就置我于死地,这不是隐诛吗?”
袁隗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胡广说的隐诛是汉代上层政治中的一种特殊名词,秦汉时官府通常在民众聚集之处宣布罪状和判决,公开行刑,暴尸示众,这一系列行为被称为“显诛”或者“显戮”。而与之相对的,在当时对待要处死的国家的上层人员,如高级官僚,贵族,宗室,通常会除以隐诛,即不在公开场所宣布罪状和判决,公开行刑,暴尸示众,以区分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予以相应的体面。而在隐诛中,有明诏赐死的,比如吴王夫差赐剑于伍子胥,秦王赐剑白起;
也有并未明显下诏赐死,只是下诏谴责,然后暗示其自杀的。比如在诏书里面只是列出其所犯死刑的逐项罪名,但不提处死之事。这样受诏之人就知道自己罪不可赦,随即主动自毙性命。这样处治表面上显示了朝廷的宅心仁厚,给人以罪犯自己绝命谢罪的假象。
如吴楚七国之乱失败后,胶西王刘卬诣汉军营壁投降,汉将弓高侯韩穨当“乃出诏书为王读之。读之讫,曰:‘王其自图。’王曰:‘如卬等死有余罪。’遂自杀”。燕王刘旦谋反被发觉,“有赦令到,王读之,曰:‘嗟乎!独赦吏民,不赦我。’”“会天子使使者赐燕王玺书曰:‘……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它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勃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旦得书,以符玺属医工长,谢相二千石:‘奉事不谨,死矣。’即以绶自绞。后夫人随旦自杀者二十余人。”
所以两汉时朝廷和官府对大臣“谴责”是很重的责罚,其结果往往会导致被谴责者自杀,比如李广,因为失期而被大将军卫青长史薄责(两汉时候的一种审问方式,即审问者和被审问者用笔墨的方式问答,又称对薄),李广就自杀了。而如果收到天子簿责而未立即自杀者,往往随后即逮捕入狱被折磨致死,如周亚夫;或弃市处斩,如窦婴。
有的时候甚至官府都不下诏谴责,而是予以各种暗示,比如汉文帝诛杀薄昭,就是让朝廷大臣穿着丧服去薄昭门前号哭,结果薄昭不得不自杀。还有天子赐给有大罪的大臣牛酒,因为两汉时候的惯例,大臣有病,天子要赐给大臣酒十斛,牛一头,而没病的大臣天子赐给你牛酒,大臣就必须有病,往往大臣接到牛酒后立刻就会告病,然后过两天就死了,在史书上你是完全看不出大臣是被天子赐死的。还有“召诣廷尉”、下狱、雾露、忧死、不食死等等,都是隐诛的一种。
眼下魏聪兵围雒阳,城中人的死活皆系于他的一念之间,胡广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就是他的声望和资历。而现在魏聪已经打破了这保护伞,他又触怒了魏聪。以两汉时候的政治惯例,胡广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如果自己自杀,罪只及一人,如果他不肯自杀,魏聪进城之后,就会上书天子,旧事重提,那时他不但要死,还要死的极其不体面,家人宗族也会被论罪处刑。所以,现在自杀是唯一的选择。袁隗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并不出言劝说。
“哎!”胡广长叹了一声:“人过五十不为夭,我如今已经有七十余,已经算是高寿了。古人云,寿极则辱,我今日算是明白了。袁公,魏聪锋芒毕露,窦氏不可持,你须得想想自己的后路了!”
“本初死于彼手,我便是肯屈身于他,他能容我,容下汝南袁氏吗?”袁隗问道。
“好吧!”胡广惨笑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倒也用不着为这些事情烦心了,次阳,那边书橱旁有一个小瓶子,烦你拿过来给我!”
袁隗起身走到书橱旁,看到竹简后藏着一个积满了灰尘的小铜瓶,他拿起铜瓶递给胡广:“是这个吗?”
胡广接过铜瓶,叹道:“这铜瓶里的毒药是我当年在南郡为从事时准备的,当时的上官脾气暴躁,言辞刻薄。我不欲受辱于人,就准备了这瓶毒药,准备一旦受上官斥责就饮药自尽。我本以为这瓶毒药我已经用不上了,想不到呀想不到——”说到这里,他拔出瓶塞,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然后便扑倒在床上,身体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袁隗长叹了一声,将胡广扶着躺平在榻上,擦去嘴角的黑血,合上圆瞪的双眼,然后对外间道:“进来吧,胡公仙去了!”
登上牛车,袁隗一直保持着沉默,袁术能够感觉到叔父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可怕的气息,他不敢说话,只是屏住呼吸,坐在车内。
“乘着魏聪还没有完全包围雒阳城,你天黑后就出城吧!府里没有为官的人也跟你一同离开!”
“啊?”袁术愣住了,他还没有领会叔父的意思。
“雒阳城里已经是一个死地,窦氏不是魏聪的对手,我身为朝廷三公,不可能离开,你没必要留在城中等死!”
“叔父!”袁术一听急了,还没等他说话,袁隗就摆了摆手:“时间紧迫,你回去后就准备一下,天黑之前就出发,不要耽搁了!”
“叔父,难道魏聪真的敢攻城?这可是雒都呀!”袁术急道。
“敢?”袁隗笑了笑:“你看看他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这世上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吗?”
袁术顿时语塞,半响之后他顿了顿脚:“叔父请放心,我回汝南之后,一定立刻募集四方豪杰,聚集兵马,让他不敢加害于您?”
“我身为朝廷三公,与窦氏同掌尚书事,如果窦氏倒台,我跟着便是受戮也是应有之事!”袁隗叹了口气:“至于魏聪嘛,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这么算了?”袁术气道。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魏聪即便诛灭窦氏,拥立天子亲政,后面的麻烦事也多得很,毕竟他的根基太浅薄了,不要说天下士人,就算张奂和冯绲也不会允许他执掌国柄的!”袁隗摇了摇头:“不过其锋芒极锐,你也犯不着当其锋芒,明白我的意思吗?”
“叔父是让我等一等?”
“嗯!差不多就这个意思!”袁隗点了点头:“他在雒阳带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赶出来,到了那时候再来对付他!”
“侄儿明白了!”此时牛车停住了,袁术下了车,伸手要搀扶袁隗,却被袁隗甩开:“罢了,你去准备出城吧!我这里用不着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