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道路,较之东来,更为艰险。
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掌,裹挟著沙砾。
无情地抽打著队伍。
天地间一片昏黄,目不能远视。
白日里,烈日將沙丘烤得滚烫。
热浪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到了夜晚,寒气却又刺骨钻心,仿佛能將人的血液冻结。
他们循著焉耆王所赠羊皮地图上模糊的標记。
艰难地寻找著那些可能早已被风沙掩埋或改道的零星水源。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乾渴、疲惫、风沙的磨礪。
考验著每一个人的意志。
嘴唇乾裂出血,皮肤被晒得黝黑脱皮。
就连那些健壮的骆驼,也开始显露出疲態。
然而,刘理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列。
他的目光坚定,未曾流露出一丝退缩之意。
陈泰与诸葛恪紧隨其后,看著殿下那虽显消瘦却愈发挺拔的背影。
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亦咬牙坚持。
第三日傍晚,
当最后一道沙梁被翻越,一片广阔的绿洲如同镶嵌在黄褐色巨毯上的翡翠。
骤然映入眼帘!
阡陌纵横,渠水潺潺。
高大的白杨树与茂盛的果园点缀其间。
而在绿洲的中心,一座以黄土夯筑、规模宏大的城池巍然耸立。
城头飘扬著陌生的旗帜,那便是龟兹国的都城——库车。
相较於沿途的荒芜死寂,库车城內外充满了生机。
驼铃叮噹,商队往来如织。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
贩卖著瓜果、毛皮、地毯以及各种西域特色的手工艺品。
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各族人群穿梭其间。
人声鼎沸,胡语、汉语、乃至更遥远国度的语言交织在一起。
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繁华。
虽然无法与洛阳的恢弘精致相比。
但在这西域腹地,已堪称一方雄城,气象非凡。
刘理並未急於前往王宫求见龟兹王,而是下令在城中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胡人客栈住下。
他深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不明龟兹国內部具体情况之前,贸然亮明身份,並非上策。
安顿下来后,刘理换上了一身普通的汉商服饰。
只带著陈泰与诸葛恪,如同寻常旅人般,漫步於库车城的街市之上。
看似隨意地观察、倾听。
他们找到一处售卖瓜果的摊贩。
那摊主是个面色红润、眼神淳朴的龟兹中年男子。
见刘理三人是中原人相貌,態度竟十分热情友好。
“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从中原上国而来?”
“尝尝我们龟兹的葡萄吧,甜得很哩!”
摊主用带著浓重口音,但尚能听懂的汉语招呼道。
刘理微微一笑,拿起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状似无意地问道:
“……店家汉语说得不错。”
“我等初来贵地,见此处甚是繁华。”
“不知这龟兹国,疆域几何,风土如何?”
那摊主见刘理气度不凡,谈吐文雅,更是心生好感。
一边称著葡萄,一边侃侃而谈:
“客人有所不知,我们龟兹国,在这西域可是数得著的大国!”
“以这库车城为中心,东边能到轮台。”
“西边能到巴楚,北边靠著巍巍天山。”
“南边接著茫茫图佗磧!地方大著呢!”
图佗磧,也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
是龟兹国南边最好的天险屏障。
刘理心中暗自凛然。
这等疆域,在西域诸国中,確实堪称广袤。
也难怪其有称霸西域之心。
他继续问道:
“原来如此,果然是大国气象。”
“却不知国內人口几何?”
摊主颇为自豪地答道:
“具体数目小人说不准。”
“但听官府的人说,怎么也有十万多人哩!”
“能打仗的勇士,少说也有两万!”
“两万?!”
一旁的陈泰忍不住低呼出声,对刘理耳语道:
“殿下,一国之中,五分之一皆可为兵。”
“此等比例,远超中原。”
“蛮夷之地,果真是举国尚武,不可小覷。”
刘理微微頷首,心中对龟兹的军事潜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又问道:
“贵国兵甲如此精良,想必境內必有良匠与矿產吧?”
摊主笑道:
“……客人真是明眼人!”
“我们龟兹国,最大的依仗,便是这天山赐予的丰富铁矿!”
“这西域三十六国里头,就属我们產的铁最多,最好!”
“周围好多国家的刀剑、箭头,都得从我们这儿买铁回去打造呢!”
陈泰闻言,面色更加凝重,对刘理低声道:
“……殿下,果然如此。”
“谁掌握了铁矿,谁便掌握了武装之根基。”
“龟兹能崛起,非是无因。”
刘理问得差不多了。
心中对龟兹的国力、军力、经济命脉已有了大致的轮廓。
他感激摊主的坦诚,从怀中取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递了过去:
“多谢店家解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不料那摊主却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
“使不得,使不得!”
“客人,这金子在我们这儿,不如牛羊好使!”
“大家更认实实在在的牲口。”
刘理苦笑道:
“我等来自中原,行程万里,未曾携带牛羊。”
摊主忙道: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岂敢向客人索要酬劳?”
“不过是閒聊几句罢了。”
“若说中原的好东西,那茶砖、盐砖,在我们这儿才是顶顶好的硬通货。”
“比金子还受欢迎哩!”
“不过客人远来,想必也未携带这些沉重之物。”
刘理见他坚持不受,心中更是感其淳朴,执意道:
“你助我良多,我岂能毫无表示?”
“总该报答於你。”
摊主见刘理態度诚恳,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
“客人若真要谢……小人听说中原物华天宝,奇巧之物极多。”
“不如……”
“就赏小人一件中原带来的小玩意儿,留个念想便好。”
刘理闻言,略一沉吟。
便从手指上褪下一枚玉质温润、雕工精美的戒指,递了过去。
“此物隨我多年,便赠与店家,聊表谢意。”
那摊主何曾见过如此精致贵重的物件?
只觉触手生温,光华內敛。
顿时喜不自胜,连连躬身道谢。
却不知这乃是真正的皇室御用之物,价值连城。
待离开摊位,诸葛恪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那摊贩不过提供了些寻常消息。”
“您便將隨身多年的戒指相赠,是否……”
“太过贵重了些?未免浪费。”
刘理却淡然一笑,目光扫过库车城熙攘的街景。
语气平和却带著一种超脱地说道:
“元逊,到了此地,你须明白。”
“钱財乃至这些身外之物,皆非最重要者。”
“西域之地,更重实用,更认实力。”
“一枚戒指,若能换来一丝善意。”
“一点信息,便是其价值所在。”
“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
“既决心在此扎根,便需捨弃一些旧日之执念。”
“放下皇室之矜贵,方能真正融入此地,成就一番事业。”
“些许財物,何足掛齿?”
诸葛恪与陈泰闻言,皆若有所思,默默点头。
既已摸清龟兹底细,刘理不再犹豫。
次日便命人持节杖、文书,正式前往龟兹王宫通传。
表明大汉皇子、西域事务钦差的身份。
並要求覲见龟兹王,商谈要事。
消息传入王宫,龟兹王宫中顿时一片譁然。
龟兹王端坐於铺著华丽地毯的王座上。
面色阴晴不定,对下首的眾臣道:
“天朝皇子竟亲至我龟兹?”
“自汉朝重设西域都护府以来,其势日盛,不断插手各国事务。”
“此番皇子前来,恐怕是来者不善。”
“意在震慑我等,甚至……”
“欲干涉我龟兹內政!”
一名性情激进的大臣出列道:
“大王!汉人狡诈,其心难测。”
“不若寻个由头,將此皇子软禁於馆驛之中。”
“使其不得自由,如此——”
“便可挫其锐气,令其知难而退!”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另一位老成持重的大臣反对。
“誒!不可!万万不可!”
“来人乃是天朝皇帝亲子,身份尊贵无比。”
“若將其软禁,无异於公然挑衅天朝权威!”
“如今汉朝刚刚灭魏平吴,一统天下。”
“兵锋正盛,国力强横。”
“绝非我龟兹一国所能抗衡。”
“若其以此为藉口,兴兵问罪,我等岂非自招灭顶之灾?”
龟兹王烦躁地捋著鬍鬚:
“既不能软禁,尔等以为该如何应对?”
那老臣沉吟道:
“为今之计,不若……避而不见。”
“只推说大王染病,或外出狩猎,无法接见。”
“时日一长,那皇子久候无果。”
“自觉无趣,或许便会自行离去。”
龟兹王眼睛一亮,觉得此计甚好。
既不得罪天朝,又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遂点头道:
“甚好!便依此计!”
“传令下去,本王身体不適,暂不见客。”
“让那汉使在馆驛好生『休息』!”
於是,刘理派去的使者吃了个闭门羹。
带回的消息是龟兹王染恙,无法接见。
刘理闻讯,並不气馁。
只是平静地对陈泰、诸葛恪道:
“龟兹王欲以拖延之术拒我。”
“然,孤既来之,则安之。”
“传话过去,便说孤在此等候大王康復。”
“大王一日不见,孤便一日不离开库车。”
此消息传回王宫,龟兹王先是惊讶。
隨即不屑地冷笑道:
“这汉家皇子,倒是有几分倔脾气。”
“然,本王就不信。”
“他一个生长於锦绣丛中的天潢贵胄,能受得了我这西域的风沙苦寒?”
“看谁耗得过谁!继续晾著他!”
刘理果真在库车城住了下来,一日,两日……七日过去了。
王宫那边依旧毫无动静。
只有几个低阶官吏每日例行公事般前来问候,言语敷衍。
陈泰与诸葛恪心中焦急,找到刘理商议。
陈泰急道:
“殿下,如此空耗下去,非但於事无补,恐士气亦会低落。”
“龟兹王分明是故意怠慢,需得想个法子,迫其相见。”
诸葛恪也道:
“……玄伯所言极是。”
“殿下,强龙不压地头蛇。”
“我等在此人生地疏,长久拖延,恐生变故。”
刘理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缓缓道:
“孤离京之前,曾与姨父李相深谈。”
“彼言,刀兵之锋,虽利却非至强。”
“真正可畏者,乃民心向背,乃舆论之势。”
“若能掌控民意,则话语之权在手。”
“纵是君王,亦不得不俯首。”
陈泰眼睛一亮:
“殿下之意是……发动库车城之民眾?”
“正是!”
刘理頷首,“龟兹王可以无视我等,却未必敢无视其治下之民意愿。”
他立刻想到了那个受过他戒指恩惠的摊主,命人將其寻来。
那摊主得知是当日赠戒的贵人相召,连忙赶来。
刘理对他道:
“孤欲在城中组建一支乐队,於各处热闹街市,宣扬天朝皇子驾临龟兹。”
“欲与龟兹互通有无,共促繁荣之事。”
“需寻些擅长歌舞乐律之人,你可能办到?”
那摊主本就对刘理心怀感激,又听说此事有利於两国交往。
当即拍著胸脯保证:
“贵人放心!小人在城中认识不少乐师舞姬,此事包在小人身上!”
不过两日功夫。
一支由龟兹本地乐师和胡姬组成的队伍便组建完毕。
在刘理的授意和资金支持下。
这支队伍穿著鲜艷的服饰,敲打著热烈的羯鼓,弹奏起欢快的琵琶。
在库车城最繁华的集市、广场巡迴表演。
美貌的胡姬们翩躚起舞,而隨行的汉人隨从则用学会的简单胡语,夹杂著汉语,高声唱喏:
“天朝上国大汉皇帝陛下之子,尊贵的三皇子殿下,驾临龟兹啦!”
“皇子殿下带来和平与贸易,欲与龟兹共享中原繁华!”
“丝绸、瓷器、茶叶、盐砖……应有尽有!”
同时,隨行之人向围观的民眾拋洒大量的汉朝“景元”通宝铜钱。
虽然铜钱在西域不如牛羊、茶盐硬通。
但如此数量的钱幣,依旧引起了轰动。
更何况,对於普通百姓而言。
有人白送钱財,岂有不要之理?
一时间,
刘理所在之处,人潮汹涌,欢呼声震天。
刘理趁势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他本就气度雍容,此刻更显得神采奕奕。
他用儘量通俗易懂的语言,向好奇的龟兹民眾描绘中原的富庶与物產的丰饶。
“龟兹的父老乡亲们!”
“孤自万里之外的中原而来,代表大汉天子。”
“愿与龟兹永结盟好,互通商贸!”
“你们可知,中原有滑如凝脂、灿若云霞的丝绸锦缎?”
“有洁白如玉、薄如蝉翼的精致瓷器?”
“有能解油腻、沁人心脾的香茗茶叶?”
“还有那雪白纯净、关乎民生的盐砖!”
他口若悬河,將中原的物產描绘得天乱坠。
极大地满足了龟兹百姓对那个遥远东方帝国的想像与嚮往。
他最后嘆道:
“然,孤至此已久,一心欲与贵国大王商议通商互利之策。”
“奈何……贵国大王似乎不愿见孤。”
“令此利国利民之好事,蹉跎至今,孤心甚憾啊!”
这番话,如同点燃乾柴的星火。
早已被“丝绸”、“茶叶”、“盐砖”等词汇勾起无限渴望的民眾,顿时躁动起来。
他们纷纷议论:
“大王为何不见天朝使者?”
“若能通商,我们就能用毛皮换来丝绸,用葡萄换来茶叶了!”
“这是大好事啊!大王为何要拒绝?”
“走!我们去王宫,请大王接见天朝皇子!”
人群如同滚雪球般越聚越多。
最终化作一股汹涌的洪流,匯聚到龟兹王宫之外。
他们並未衝击宫门,只是安静地,或者说,以一种沉默而庞大的压力。
聚集在那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宫墙之內。
宫內的龟兹王闻报,大惊失色,怒道:
“这些愚民!竟敢围堵王宫!”
“来人,调集卫队,將他们都驱散了!”
先前那位老成持重的大臣急忙劝阻:
“大王不可!!”
“百姓们並未闹事,只是聚眾请愿。”
“若以武力驱散,必致流血衝突,民心尽失!”
“如今全国皆知天朝皇子在我国內。”
“若此时发生镇压民眾之事,消息传出,不仅国內可能生变。”
“周边诸国,乃至天朝,都会藉此发难!”
“届时,我龟兹危矣!”
龟兹王焦躁地来回踱步: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这些贱民胁迫於本王吗?”
那大臣嘆道:
“……大王,如今汹汹民意,皆盼与天朝通商。”
“那皇子殿下手段高明,已得民心。”
“若再拒而不见,恐民怨沸腾,难以收拾。”
“不若……便顺水推舟,接见汉使。”
“且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至少,可先平息眼前之局。”
龟兹王看著宫外那黑压压的人群,听著那隱隱传来的议论声。
他也深知,眾怒难犯。
无奈,龟兹王只得颓然地坐回王座。
长嘆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无力地挥了挥手:
“罢了……罢了……传令。”
“打开宫门,以礼迎请……”
“天朝皇子殿下入宫覲见。”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