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出此言?恪与玄伯,自少年时便与殿下相交。”
“一同读书习武,共事多年,情同手足。”
“如今殿下欲行此壮举,我等岂能贪恋京城繁华,做那缩首之辈?”
“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陈泰也郑重道:
“……正是。”
“殿下既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西域虽远,然能隨殿下开疆拓土,宣播王化,亦是男儿快事!”
“前程虽好,焉能与知己同行、共创功业相比?”
刘理看著这两位挚友,眼眶微热。
重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好!好!得友如此,刘理此生无憾!”
“我们……同行!”
出发之日,秋高气爽。
洛阳城外,太子刘禪亲自率领百官,为三弟刘理使团送行。
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但空气中却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离愁別绪。
刘禪拉著刘理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三弟,此去万里,关山阻隔。”
“定要……保重身体。”
“西域之事,尽力即可。”
“若事不可为,亦不必强求,早日归来。”
刘理看著兄长,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用力握了握刘禪的手,沉声道:
“太子殿下放心,臣弟省得。”
“京城……父皇与江山社稷,就託付给皇兄了。”
“望皇兄……善自珍重。”
“励精图治,使我大汉,国祚永昌!”
兄弟二人执手相看,良久,刘理毅然转身,翻身上马。
陈瑶乘坐的马车紧隨其后,再后面是陈泰、诸葛恪。
以及那三十余名自愿追隨的勇士。
还有鄯善、疏勒、焉耆三国的使者与质子。
队伍浩浩荡荡,向著西北方向,迤邐而行。
走出京城约三十里,在一处长亭处。
刘理勒住马头,回身对依旧目送他们的刘禪及百官队伍。
遥遥一揖,朗声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別!”
“皇兄,诸公,请回吧!”
“刘理……去也!”
说罢,不再回头。
催动坐骑,与整个使团一起,融入了通往酒泉郡的漫漫官道。
身影逐渐消失在秋日原野的尽头。
他们的前方,是茫茫的戈壁。
是未知的挑战,也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
却也蕴含著无限可能与功业的西域之路。
……
时维初秋,中原大地已渐有凉意。
然而在这通往岭南的崎嶇山道上。
暑热却依旧如同黏稠的湿布,紧紧包裹著每一个行人。
空气中瀰漫著草木腐烂与湿热泥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蚊蚋成群,嗡鸣不绝。
一队约十余名身著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环首刀的官差。
正押解著一个特殊的囚徒,艰难地行进在几乎被疯长的蕨类与藤蔓吞噬的古道上。
那囚徒,正是被废为庶人、流放岭南的前吴王——刘永。
与之前乘坐槛车不同,
此刻的刘永,颈上套著沉重的木枷。
手腕与脚踝更是被粗大的铁链锁住。
铁链的另一端握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差手中。
每走一步,铁链便哗啦作响。
与木枷摩擦著他早已被汗水浸透、破烂不堪的囚衣下的皮肉,留下道道血痕。
之所以如此严加看管,皆因他此前在蜀道途中曾有逃脱並杀伤官兵的前科。
加之朝廷有意彰显其罪孽深重。
故而这押解队伍人数远超寻常流放犯,且防范极严。
岭南山路,本就险峻难行。
加之雨季刚过,路面湿滑泥泞,更是举步维艰。
刘永自幼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苦楚?
连日跋涉,他脚底早已磨出了密密麻麻的血泡。
血泡破裂,与汗水、污泥混合。
每踏出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之上。
钻心的疼痛让他面目扭曲,冷汗与热汗交流。
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一般。
喉咙更是乾渴得如同著火,仿佛连呼吸都能带出火星。
“水……给……给我水……”
刘永终於支撑不住,用那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嗓子,发出微弱的哀求。
为首的押解官差,是个面色黝黑、满脸横肉的汉子。
姓王,人称王头。
他闻声回过头,脸上露出极度不耐烦的神色,啐了一口浓痰,骂道:
“他奶奶的!又叫!”
“一路上就你事多!真当自己还是那金尊玉贵的王爷呢?”
“阶下之囚,能有口吃的让你吊著命走到岭南。”
“已是天恩浩荡!还敢聒噪要水?”
他越说越气,猛地从腰间解下牛皮鞭子。
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鞭后,
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就朝刘永抽去!
“啪!啪!啪!”
鞭子如同毒蛇,无情地落在刘永的背上、肩上、甚至脸上。
瞬间添上数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刘永惨叫连连,试图用手去挡。
却被木枷限制,只能蜷缩著身体,徒劳地承受著这暴虐的鞭挞。
“啊——別打了!”
“我……我不要水了!別打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暂时忘却了乾渴,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嘶声求饶。
王头又狠狠抽了几鞭,直到刘永瘫软在地。
只剩下痛苦的呻吟,这才悻悻住手。
朝著刘永身上吐了口唾沫:
“呸!贱骨头!!”
“不打不老实!都给老子听好了。”
“这廝再敢嚷嚷,就给老子往死里打!”
“只要留一口气到地方交差就行!”
其他官差嘻嘻哈哈地应和著。
看向刘永的目光,充满了鄙夷与一种凌虐弱者的快意。
在他们眼中,这个曾经的皇子,如今不过是他们砧板上的一块肉。
可以隨意搓圆捏扁。
一个从高高在上的人摔落下来,总是会让人有欺负他的欲望。
刘永便在眾人的打骂与嘲笑中,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铁链拖拽著继续前行。
曾经的骄狂、不甘、怨恨,
在肉体的极度痛苦与精神的持续摧残下,似乎都已变得麻木。
唯有那刻骨的屈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残存的自尊。
又行了一段路。
队伍深入岭南腹地,四周是更加茂密、不见天日的原始丛林。
忽然,刘永感到小腹一阵剧烈的绞痛,肠道翻江倒海。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淋漓,夹紧了双腿,颤声道:
“官……官爷……我……我要如厕……“
“实在……实在憋不住了……”
此言一出,官差们非但没有同情,反而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鬨笑。
王头走到刘永面前,用鞭梢抬起他的下巴,脸上满是戏謔和警惕:
“如厕?哈哈哈!!”
“刘永,你还想故技重施不成?”
“上次在蜀道,你就是藉口如厕,杀了我们一个兄弟,趁机逃跑!”
“害得当初看护你的那队兄弟,个个受了重罚!”
“你以为,爷们儿还会上你的恶当吗?”
刘永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身体因强烈的便意而微微颤抖:
“不……不是……这次是真的!”
“千真万確!官爷……求求你们……行行好……”
旁边一个瘦高个官差阴惻惻地笑道:
“头儿,我看他是真的憋不住了。”
“不过嘛……既然怕他逃跑,那也好办。”
他转向刘永,语气轻佻而残忍。
“你不是要拉吗?那就拉在裤襠里好了!”
“也让你这曾经的『皇子』,尝尝这『黄金满裤』的滋味!”
“哈哈哈哈!”
“你……你们!”
刘永气得浑身发抖,一股血气直衝顶门。
那早已被磨灭的骄傲似乎在这一刻迴光返照,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
瞪著那瘦高个官差,嘶吼道:
“尔等贱奴!安敢如此辱我!”
“我……我跟你们拼了!”
说著,
他竟不顾一切地拖著沉重的镣銬,如同疯牛般朝著那瘦高个官差撞去!
然而,
他此刻虚弱不堪,手脚又被束缚,动作笨拙而迟缓。
那瘦高个官差只是轻蔑地一笑,侧身轻易躲过。
刘永收势不及,加上脚镣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脸颊狠狠砸在泥泞的地面上,顿时鼻血长流,门牙也鬆动了几颗。
“哈哈哈!就你这熊样,还想跟爷们儿拼命?”
“还以为自己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呢?”
“醒醒吧你!你现在连条野狗都不如!”
“爷们儿就算在这里把你活活整死,丟去餵了山里的豺狼。”
“谁又能知道?谁又会在乎?”
官差们围了上来,指著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刘永。
极尽嘲讽之能事,笑声在山谷间迴荡。
显得格外刺耳。
刘永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与极度的羞愤交织,让他几乎晕厥。
但更致命的是,小腹的绞痛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极限。
他试图收紧肌肉,却完全是徒劳。
终於,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和难以形容的羞耻感中。
恶臭瞬间瀰漫开来。
“呕——!”
“真他娘的臭!”
“这该死的废物!”
官差们纷纷捏著鼻子后退,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
咒骂声更加不堪入耳。
那三角眼官差更是恼羞成怒,觉得被这污秽之物噁心到。
上前一步,抬起穿著硬底官靴的脚,狠狠地踩在刘永的后脑勺上。
“唔……呜……”
刘永拼命挣扎,但脖颈被死死踩住,巨大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口鼻瞬间被恶臭的污物淹没,窒息感与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彻底吞噬。
他双眼圆睁,血丝遍布。
喉咙里发出绝望而含混的呜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
这一刻,他仿佛坠入了无间地狱。
儘管百般不愿,但官差们也无法忍受一个浑身恶臭的囚徒继续同行。
领队的队正骂骂咧咧地下令,需得找人带刘永去附近的溪涧清洗乾净。
“谁去?这倒霉差事!”
队正皱著眉扫视眾人。
眾官差皆面露嫌恶,纷纷后退,无人应声。
半晌,
队伍中那两个一直沉默寡言、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汉子互相对视一眼,主动站了出来。
此二人一个叫王氓,一个叫李虎。
面相凶恶,是队伍里出了名的力大胆壮,却也沉默阴鷙。
“队正,俺们兄弟俩去吧。”
王氓瓮声瓮气地说道,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弧度。
队正看了他们一眼,又瞥了瞥地上如同烂泥般的刘永。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挥了挥手,语气带著一丝默许甚至纵容:
“速去速回!洗乾净点!”
“別……別真闹出人命就行。”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旁边有几个老油子官差似乎也心领神会,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
“王氓、李虎,你俩可悠著点。”
“这位细皮嫩肉的,经不起你们折腾!”
“就是,虽说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好歹……也曾是金枝玉叶呢!”
王氓李虎二人只是嘿嘿乾笑两声,也不答话。
上前如同拖死狗一般,將浑身瘫软、恶臭扑鼻的刘永架起。
朝著树林深处传来水声的方向走去。
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溪涧边,两人粗暴地將刘永扔进及膝深的冰凉溪水中。
冰冷的刺激让刘永稍微清醒了一些。
王氓李虎胡乱地扯掉他污秽不堪的裤子,用溪水冲刷著他的身体。
水流带走污秽,露出底下那虽然布满伤痕、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养尊处优痕跡的白皙皮肤。
看著刘永那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王氓眼中闪过一丝淫邪的光芒。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刘永光滑的皮肤上划过,嘖嘖称奇:
“嘿,李虎你瞧,不愧是天家血脉。”
“皇子出身,这皮肉,就是跟咱们这些糙汉子不一样,细嫩得跟娘们似的……”
刘永猛地一颤,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惊恐地抬起头,声音发抖:
“你……你们想做什么?!”
李虎狞笑一声,一把將他按倒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冰冷坚硬的石头硌得他生疼。
“小皇子,別嚷嚷。”
“乖乖配合爷们儿,让你少受点罪。”
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刘永瞬间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他並非不知,在宫廷之中亦偶有听闻。
却万万没想到,
“滚开!畜生!尔等安敢!!”
……
不知过了多久,
他眼前一黑,精神彻底崩溃,昏死过去。
此后的数日,成了刘永生命中最后、也是最黑暗的噩梦。
每当队伍歇息,或在人跡罕至的路段,王氓李虎二人便会寻机將他拖到僻静处。
甚至有人会在一旁围观取乐。
那领队的队正,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人不死,便由得他们去。
眼神变得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连最基本的反抗意识都消失了。
当队伍终於快要走出岭南密林,接近交州治所附近相对开阔的官道时。
一天清晨,
眾人发现刘永蜷缩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
“喂!起来了!別装死!”
一个官差上前,用脚踢了踢他。
刘永毫无反应。
那官差俯身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颈。
隨即脸色一变,回头对队正道:
“头儿……没……没气了。”
眾人围拢过来,只见刘永双目圆睁。
瞳孔涣散,脸上凝固著极度的痛苦与屈辱。
嘴角残留著白沫和乾涸的血跡。
他浑身脏污不堪,散发著恶臭,形容枯槁。
死状极其狼狈,当真比路边的乞丐还要不如。
“呸!真他娘的晦气!”
队正啐了一口,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厌烦。
“白白浪费哥几个这么多时日,押送这么个废物走了这么远的路!”
“就是!早知道这么不经折腾,还不如早点……”
有人附和道,目光瞥向王氓李虎。
二人只是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头儿,现在怎么办?”
“人死了,怎么交差?”有人问道。
队正不耐烦地摆摆手:
“这有什么难的?流放岭南的罪囚,十个里面能活下来一个就不错了!”
“水土不服,染了瘴癘。”
“病死在路上,再寻常不过!”
“就这么报上去!难道朝廷还会为了这么个废人,专门派人来查不成?”
“隨便挖个坑埋了了事!”
於是,这群官差草草地在路边挖了一个浅坑。
將刘永的尸身连同那副沉重的枷锁镣銬一併扔了进去,胡乱掩上土,连个標记都没有。
有人甚至还在那新土上吐了几口唾沫,骂骂咧咧地催促著赶紧离开。
去交州府衙復命领赏。
交州刺史蒋琬,字公琰,乃诸葛亮门生旧臣。
以持重稳健、体恤民情著称。
当他接到这支押解队伍的报告,言及废庶人刘永病死於流放途中时,心中不免疑竇。
他深知岭南瘴癘厉害,但刘永之死未免太过突然。
出于谨慎,也是出於对曾经皇室血脉的一份尊重。
他亲自带人前往发现尸体的地点,命人重新掘出尸身。
並唤来隨军医官仔细检验。
尸身的惨状令蒋琬触目惊心。
那不仅仅是病弱而死的样子,身上的伤痕、尤其是某些隱秘部位的创伤,以及那凝固在脸上的绝望表情。
都无声地诉说著死者生前曾遭受过何等非人的虐待。
医官查验后,也低声向蒋琬稟报了诸多可疑之处。
最终確认了死者身份確係刘永无疑。
蒋琬站在那具不堪入目的尸身前,沉默了许久。
这位素来以冷静著称的能吏,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悲悯。
他长长地嘆息一声,声音低沉而沧桑:
“……唉……可悲,可嘆……”
“纵有千般不是,万般罪孽,终究……”
“曾是天家皇子,金枝玉叶……”
“何至於……落得如此下场……曝尸荒野,形同犬彘……”
“可悲,可嘆啊……”
他挥了挥手,语气沉重地对属下吩咐道:
“去,让那些押解的官兵,按例去领他们的赏钱吧。”
隨即,他又正色道:
“传本官令,以交州刺史府名义,寻一口好些的棺木。”
“將他……厚葬了吧。”
“选个……清净些的地方。”
身旁的从事低声请示:
“使君,此事……是否需要详细稟报朝廷?”
蒋琬望著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將刘永的尸身重新收敛,沉吟片刻,道:
“虽已被废为庶人,然其血脉终究源自天家。”
“既薨於流徙之路,依制,仍需报与朝廷知晓。”
“汝去擬写文书,便言……”
“前吴王刘永,因水土不服,罹患恶疾。”
“医治无效,於流放途中病故。”
“其余……不必多言。”
他深知,有些真相,揭开无益。
只会徒增皇室的尷尬与纷扰,不如让其隨风而逝。
“下官明白了。”
从事领命而去。
蒋琬独自留在原地,看著新立的、连墓碑都未曾刻写的坟塋。
命人取来些香烛纸钱。
他亲手点燃,跳跃的火光映照著他肃穆的面容。
纸灰隨风飘散,如同无主的孤魂。
他对著坟塋,低声喃喃,仿佛是说给那早已逝去的亡灵听:
“殿下……一路走好。”
“此生已矣,但愿来世……”
“莫再投身於帝王之家了……做个寻常百姓……”
“或可得享平安喜乐,终其天年……”
香菸裊裊,融入岭南湿热的风中。
带著一位封疆大吏无言的感慨与一丝人道主义的悲悯。
也为一个曾经显赫的皇子,画上了一个无比悽惨而荒凉的句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