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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趣阁 > 雪国来信 > 四

薄丛一向淡漠寡言,缺乏常人的情绪,在工作上有着几近冷酷的精准、从容与稳定,胜过永不出错的机器。雷蒙德本对他血液里是否还存有几分应有的热气持怀疑态度。

但颠覆雷蒙德认知的是,薄丛在订婚以后,却时常会向他提起一两句与年幼妻子相处的细节。内容与薄丛本身冷冽的气质截然不符,带着新婚燕尔的温度,显得十分温情。

薄丛难得主动开启什么话题,更何况是这种贴近生活的闲谈,雷蒙德态度极其认真,屏息谛听,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投入。

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中,雷蒙德通常只听见首句,便瞪大了双眼,缩起瞳孔,全副注意力不可控制地放在那些,类似于薄丛这样仅供仰视的男人私下里竟会给妻子亲手涂面霜的事实上。

但显而易见,对于令雷蒙德反应过度的事实,在薄丛那里却仿佛寻常得理所当然。薄丛的关注之处与他并不相同,似乎更偏重于妻子莹洁的肌肤是如何难以言喻的冰肌玉骨,比纯粹的象牙白还要冷上一度,雪净的面颊又如何隽美动人,在他指腹的轻抚下浮现出淡淡的蔷薇颜色。

薄丛寥寥几句,便让雷蒙德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他对深爱的甄唯体贴入微的画面。

谈及妻子疏离冷清的外表下爱娇的一面,薄丛眉宇间并未掩饰那点几近纵容的温柔。

甄唯体质柔弱,不愿令他担心,不止一次小心地隐瞒身体上的不适,跟佣人低声商量的时候,清清冷冷的声线听上去说不出的轻柔,“……道森医生无法允许我今天去学校上课,这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告诉薄丛先生。”

听罢,负责照顾他的多萝丽丝脸上显现出为难之色,又难以忍下心拒绝他,脸蛋都有些涨红了。

“抱歉,我已经听见了。”薄丛走进房间时微微低头,略加缓解带来的压迫感。

在话音之前,薄丛出声轻咳了一下,提前示意了自己的存在,无意间救下了进退维谷的多萝丽丝小姐。

薄丛身影走近,在甄唯床边放松地坐下来,声音继续道,“那么怕我?”

闻言,甄唯漂亮得足以让洋娃娃感到绝望的长睫和声音一起低着,轻不可闻地尝试解释:“没有怕……”

薄丛凝视着他,压下眼底淡淡的笑意,意有所指:“我好像看不到证据。”

甄唯抿了抿唇,半晌,终于抬睫,纤瘦的身体慢慢偎进他怀里,指尖轻攥着他胸口的衣料,作为佐证。

……

薄丛低沉优雅的声音已经不觉止住,令人感到意犹未尽。那些轻缓放映着的画面随之在雷蒙德脑海里按下暂停键。

薄丛言辞之间,似乎无一字不在表达妻子太过美丽可爱,已经让手腕强硬的男人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喜欢得想不到该如何对待他才好。雷蒙德无福对此感同身受,事后回想起来,唯有高兴自己当时生生忍住了那句煞风景的揶揄——敢往薄丛怀里靠,他那猫崽似的妻子就算还存有小朋友的羞赧怕生,也无疑已经比自己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勇敢了。不知道被薄丛送进那座以森严恐怖闻名的监狱岛的重刑犯有没有这样值得称颂的勇气。

雷蒙德虽然年长薄丛数岁,但却将他视为老师。雷蒙德在与自己同样残酷而出类拔萃的竞争者中进一步脱颖而出,得到儿时憧憬的工作,得以大展身手,权势名望唾手可得,某种程度上得益于掌握薄丛的另一门语言这一加分项。高层相信语言连通思考方式,他会比其他人更了解薄丛,能够给予薄丛更好的配合。基于此,雷蒙德在深切了解到薄丛的人格魅力之前已经先一步对他显示出忠诚。

如果时间永远如钢琴曲般安然舒缓地流淌,雷蒙德会发自心底为世界上他最崇敬的男人感到欣慰。世上罕有的异才似乎总与疯子一线之隔,给人稍有不慎便走向极端的印象。而薄丛太过神秘不可捉摸,拥有温馨稳定的家庭对此百无一害,放大责任感与担当,同时,顾家而重视妻子的形象更为平易近人,给民众安全感,能够淡化固有隐忧,让标准极尽苛刻的高层对他满意之外不能够再满意。

薄丛不必显山露水,只表现出人们需要的一部分,已经堪称完美的教科书,足够令人叹为观止,让民众对他的冰山一角大加称道。职业使然,雷蒙德习惯并且善于洞察他人内心,从中获取有用的情报,但恐怕也从未了解过同事传奇生涯的十分之一。

从薄丛婚后对妻子滴水不漏的保护上,雷蒙德再次窥见他个人能力可怖的深度,堪称亲手垒出一座无形高塔,用密不透风的水晶墙壁将妻子隔绝于世,阻断过去的一切纠缠。妻子的生活完全对他透明。如果薄丛愿意,可以对甄唯的每一秒钟了如指掌,除了无法全权接管他深藏的内心世界。薄丛完全抹去他的生活信息,一如将他拢入庇护玫瑰的玻璃屏罩中,却又能让他在绝不算偏僻的城市行走自如,如同穿梭在独属于他的后花园之中。

完美无可挑剔的丈夫,高高存于象牙塔里的生活……雷蒙德在心中替甄唯一一列举,除了偶尔忧虑明天报纸上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含着秘密饮弹自杀于家中的新闻背后与睡在他身旁深不可测的男人有所关联,似乎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自甄唯搬到雪城以来的三年,有无数个瞬间,多到令人失望,雷蒙德都看到同一个事实——甄唯从未感受到同等的幸福,薄丛给他的一切无法令他动容,他将自己独自留在冰冷的沼泽里。

像其他数不清的仰慕者一样,甄唯对薄丛很尊敬,简短的对话,不得已由他主动开口的时候,也大多以“您”作为开头。雷蒙德为此谨慎地翻过字典,重复确定过其含义并不亲密。

作为妻子,这样生疏的语言,或许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距离。薄丛没有可能不清楚。甄唯比他年幼,各方面相差悬殊,容易受到源于强势的伤害。薄丛对他交付了绝大部分主动权,以及深沉静默的包容和爱惜。连同那段无形划定的距离,薄丛也始终如一地给予了尊重,有时逾矩亲密地称呼他,在报备时情难自禁地喊他心肝,甚至无法去看他墨深而清润的眼睛。

雷蒙德怎么也无法想通他的无动于衷,用了很久的时间不动声色地研究他。为了能够弄懂甄唯,雷蒙德费了很多精力,毫不夸张地来说,如果甄唯需要作传,那么雷蒙德将是执笔的推荐人选。

不知何时雷蒙德终于恍然明白,在大雨滂沱,雨脚溅起茫茫白雾的那一天,甄唯披着透明的雨衣,形单影只,并没有考虑回程。

无论如何,雷蒙德无法否认,他的确心灵和脸蛋一样美如天使。明明在晦暗的雨天已经放弃自己,却无法以同样的方式弃置别人的心意。无法让薄丛派人递给他的伞和自己一样无处可去,一直淋湿在雨里,他最终还是选择将伞带回了家,擦干水渍,收起来妥善放好。

三年中,每个雨天,雷蒙德看见那把相同的黑伞,隔开甄唯头顶如梭的雨幕。雷蒙德后知后觉,纷繁复杂的情绪中其实不无庆幸。甄唯一直带着那把伞,并不只是选择薄丛,做出这样人人梦寐以求的决定那么简单,在更深的意义上,似乎更意味着那一天并不是结束,就算无法从过去的伤害里走出来,甄唯选择了能让自己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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