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跟在其他牢友的身后,也走进那间牢房里,无声地拥抱这个叫林文秀的女人。她和所有人心里想的都一样,这个林文秀绝无存活的可能。她和所有人心里想的都一样,他们其实是放弃了这个女人,把她一个人留下了。这是他们每个人心里,都倍感惭愧的事!也是他们以后都不敢触碰的记忆。她默默地抓着林文秀的一只手,轻轻地握着。她俯下身,凑到林文秀的耳边。
此时,李云林看着躺在病床上,几乎没有呼吸的林文秀,痛不欲生。他握着她的一只手,不停地说:“文秀,文秀,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是老李呀!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眼泪从他严峻的脸上不断地流下来。
病床上的这个女人,脸色惨白,容貌枯瘦,眼窝深陷,正是她记忆里被留在陆军监狱里的那个女人。张雅兰其实只见过她一面,却记住了她当时的模样。
到了这一天的傍晚,是张雅兰帮着李云林料理完林文秀的所有后事,并且陪着他回家去的。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很放不下这个伤心欲绝的高个子男人。她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林文秀向他伸出手,她握住他的手,一双眼睛长时间地注视着他。她的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很想说什么,但她说不出来。她就这样,一只手握着张雅兰,一只手握着老李,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老李。许久,真的是许久呀!
老李、龙锦云,还有张雅兰,他们都看出来,林文秀的脸色微微地有一点泛红。她的眼睛也睁大了一点,那么专注地看着张雅兰,还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她的眼睛开始转动,她在寻找。
那个时候,出租车很少,人们出行的交通工具只有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又极其拥挤。张雅兰没有办法,只好撩开双腿,向武汉第一人民医院急走。
她抚摸着林文秀的手,不断重复地说:“文秀,陆军监狱里的同志,都很好,都很好。他们后来跟着起义部队过了江,去了解放区。再后来,有的同志参了军,还去了朝鲜战场。有的同志回到南京,进了公安局。大家都很好,文秀,大家都很好呀!可是,大家一直都在惦记着你,想着你。谁也不知道你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可是,大家都记得你,谁也没有忘记你呀!”
武汉第一人民医院在硚口区的中山大道上,距离很远。张雅兰一路上连走带跑,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她几经询问,才找到林文秀所在的病房。
后来,张雅兰才渐渐明白,林文秀这时已经走了,已经离他们而去了。她在心里猜测,林文秀最后的眼神里,可能是在问:“老李,你今后可怎么办呀,谁来关心你呀!”张雅兰心里猜想,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张雅兰意外得到解放,立刻跳下车。还没等她站稳,葛处长的警车已如受惊的野牛一般冲了出去,很快就消失了。张雅兰向四面望了望,却没有办法。
张雅兰俯下身,凑到林文秀的嘴边,仔细地听着。她终于听出来,林文秀问的是:“你知不知道,陆军监狱里的同志,后来都怎么样了?”
老李立刻俯身上前说:“文秀,我在这里,你看我一眼。”
想到这个女人将独自呆在那间牢房里,慢慢死去,张雅兰在后来的许多年里都为此而纠结。她明白其中的道理,是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但她心里仍然为此而痛苦。如今,这个女人竟然就在她的面前,这让张雅兰的心里更加难过。
他对守在手术室门外的李云林和龙锦云说:“李司令员,情况非常不乐观。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肺部受重伤,并且伤到了心脏。”他摇着头沉默很长时间,说:“非常非常糟糕,她甚至……醒不过来。”他拍拍李云林的手臂,默默地转身走开了。
张雅兰在这个时候,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来武汉的任务,也忘记了左少卿、柳秋月、胡广林,都在找她呢,却哪里也找不到她。肖凡冰更是紧张得要死。
肖凡冰是跟着张雅兰出来的。张雅兰失踪两天了,他却不敢动弹。他要守着那个叫刘溪的报务员。他是反特科的警察,这是他不可离开的职责。但他确实为张雅兰担忧,不知她出了什么情况。
昨天的夜里,或者说,今天凌晨的三点多钟,左少卿和杜自远分手后,就回到柳秋月临时租的旅馆房间里。在这里,她意外地看见妹妹右少卿。
她悄悄地拉着妹妹的手,小声说:“妹,哥也在武汉。”
右少卿瞪着眼睛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顿时瞪大了眼睛,“真的?”
左少卿笑着说:“我刚刚和哥分手。哥早就知道,你也在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