硖石城向东的驿道上,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跌跌撞撞,没命的往前奔跑着。身材颇为魁梧肥硕的胡人几次跌倒,又几次起来,然而当他再次跌倒时便像一滩烂肉般瘫在雪地上,口中发出绝望的咝咝声。又由于走的突然,安庆绪身上只有一层丝质的中衣,外罩一领麻布长衫而已,而现在正值数九寒冬,他早就被冻的浑身麻木,生不如死。
继而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经过一日夜的受冻,鼻涕不断,幸而没有发热,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安庆绪在兴奋间不及反应是如何不好,便下意识的问了一句:“甚的不好?”
天色擦黑之时,两个人终于望到了渑池城头上飘荡的燕军旗帜。只是这幅德行让城中军卒看见了,还有何颜面留存?想到这里,安庆绪反而畏缩了。
“大军西进,攻击陕郡,那里有太原仓,就算难以一战克城,也要一把火将太原仓给烧了!让唐军彻底绝了吃粮的念想!”
此情此景,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众团结兵想起家乡父老都禁不住念秦长史的好,新安若非有秦晋一力担待,此时自己只怕也与眼前这些可怜人一般无二了。
“将军好机谋,这就好比借人家的鸡,生咱们自己的蛋!”
这个魁梧肥硕的胡人正是安禄山次子安庆绪,他和孙孝哲两个人于昨天夜里侥幸逃出了硖石城,但身边的部曲随从却都已经丢了个一干二净,昨天由此处招摇而过时,决然想不到,会有眼下这般狼狈境地。
两个人默契的没有议论崔乾佑,大家都深知以崔乾佑的性格,若非出了意外绝非旬日之间都与渑池毫无音讯联系,实则都在心底里有了最坏的打算。
大军开到硖石城下,孙孝哲的猜想果然得到了印证,唐军一把火烧掉了硖石城,卷走了城中所有的人口和财货,已经逃的无影无踪。
孙孝哲听了安庆绪的担忧后不禁哈哈大笑,说安庆绪是在杞人忧天。
若是早一日在安庆绪车架齐全,未遭惨败之时,孙孝哲一定建议他整治一番,以打击崔乾佑在军中日渐隆起的声望。但现在情形却大不相同了,身为败军之将,又拿甚做底气来整治旁人?不但不能整治,就连硖石已经失守的消息都要严加保密,至于渑池众将们猜与不猜,信与不信那就另当别论了。
岂料一路走出去数十里地竟然连半个唐军的影子都见不到,并且过了硖石以后距离陕州城越近,空气中弥漫的焦糊气息便越重。
“鸟!就这幅猪脑熊身的德行,能当咱大燕皇帝?”
孙孝哲也赞同安庆绪的办法,小心无大错,先派出小股人马试探进城,待确认的确没有唐军后,再从容进城便是。
这让孙孝哲大为慨叹,崔乾佑将性子刚猛的人都带了出去打仗,留下来的尽是些性子温和圆滑的人,若其中有一两个刺头,他们还真就束手无策了呢!
一时之间,孙孝哲竟也迷惑了,实在弄不清楚安庆绪究竟是生性残暴喜怒无常的蠢货,还是礼贤下士,颇有用人之量的雄主。在安庆绪的身上,这两种矛盾总是无时不刻的闪现,让人实在难以捉摸。
这话既是说给安庆绪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孙孝哲在新安的惨败,开燕军南下大败之先河,安禄山恼怒至极,甚至要因此将其处死,若非安庆绪出口求情,只怕他的尸骨早就成了野狗肚腹中排泄出的粪便了吧。
次日一早,埋锅造饭后,大军次第起行。过了硖石以后,孙孝哲用兵便比之从渑池而来时谨慎了许多,毕竟过了硖石就是陕郡腹地,随时都有可能面临唐军的威胁。
孙孝哲又不得不谆谆善诱。
以孙孝哲的建议,安庆绪刚刚受了惊吓,不宜再身履险地,但安庆绪却报仇心切,若不能亲眼目睹大仇得报,终觉得是人生一大憾事,所以仍旧坚持跟了出来。
安庆绪说话的同时还不解恨,犹自狠狠跺着脚下的地板。
“如何就不可了?这厮在父皇面前出尽了风头,现在已近旬日杳无音讯,若非出了意外,还能有甚解释?正可趁此机会将这厮踩的用时不能翻身!”
硖石的几个校尉旅率曾说过,唐军在崤山放了一把大火,前几日烟尘大的站在硖石城头就能看得到。最初,孙孝哲以为是他们在说谎话,而今看来所言当为不假。
安庆绪于马上向西南瞭望,但见远处天际间,一团又一团的浓烟乌云滚滚压向地面,惊异莫名的骂道:
“不好!”
游骑探马飞报,陕州城外无唐军一兵一卒,就连城门都是四敞大开。
不算,当然不算!
安庆绪这才似信非信的点点头,随大军继续向西,然而心头还是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不祥之感。
孙孝哲恨铁不成钢的说道:“若果真如此自暴自弃,洛阳城中的一切紫醉金迷的繁华都将属于旁人了!”
然而,渑池三位镇将还颇有些疑虑,因为崔乾佑在离开渑池之前曾严令他们死守渑池,未经命令不得擅自动兵。
想起在洛阳城中还在享受锦衣玉食的几个弟弟,后悔接下了这巡视西部郡县的差事,妒忌之火伴着恐惧熊熊燃绕,尤其是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同父异母弟弟安庆恩,自己若死在此地,安禄山本就宠爱他,想来本当属于自己的一切便都要归了人家。
但孙孝哲以安庆绪乃授意于安禄山巡视各郡县为由,称之位天子使者也不过分,别说几个区区镇将,就算崔乾佑本人在此,也一样得欣然领命!
安庆绪当即以使者身份令孙孝哲为领兵主将,进兵硖石!
孙孝哲咬牙切齿道:“唐军焚城!”
这个消息让安庆绪很吃了一惊,“可没看错?城内外究竟有人无人?”
孙孝哲欣然点头道:“正是如此!”
到了渑池,城中守将听闻安庆绪与孙孝哲在前方只身逃回,一个个都面色入土。他们并非畏惧唐军,真正畏惧的乃是自家袍泽。据说,安庆绪素来残暴,动辄杀人那是家常便饭,现在此人在自家地面上受到如此惊吓,又焉能不借机杀人?更何况他们还有更加担心的事情。
想不到崤山的火势竟如此之大,如此之骇人。想到此处,孙孝哲心中猛然一动。都说崔乾佑已经旬日未与渑池守军联络,很有可能是被大火困在了山中。然则,大山火烧起来,草木鸟兽尽皆化为焦炭飞灰,更何况肉身之人?
目下渑池有三个镇将地位最高,他们都是崔乾佑的亲信,但是也正如失去了主人的猎犬一样,昔日所有的威风和底气都不见了。在安庆绪和孙孝哲面前,异乎寻常的顺从和配合。即便是面对狼狈逃回来的安、孙二人,同样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顶撞。
“报!”
孙孝哲摇摇头,他所筹算的绝非这么简单。同时也庆幸安庆绪不是一头油盐不进的倔驴,好在还有可以吸引他向上的东西存在。
孙孝哲不禁暗叹安庆绪之暴躁,一怒之下就要烧掉太原仓那难以计数的粮食。总所周知,陕郡的太原仓是大唐仅次于洛阳含嘉仓的粮仓,负责京畿道与河东都畿道之间粮食转运,其粮食储备大的惊人,不知能养活多少人口,一把火烧了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重新积攒下如许多的粮食。
安庆绪反而不好意思的摆手道:“英明不在我,全赖将军运筹帷幄!”
此时的安庆绪脸色已经十分难看,随着大军的推进,他已经明显能够看到远山处成片的焦黑,那些定然是大火过后留下的焦土。
安庆绪闻言大喜,“唐军终是畏惧燕兵虎威,夹着尾巴逃了!”然后又似想起了极重要的事,拍着脑袋问道:“太原仓呢,太原仓可还在?”
“太原仓没见到,只有城西二里处,好大一片残垣断壁!”
安庆绪连连拍大腿直道可惜,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这把火由他来放,那才有复仇的快感。随即,他又振奋精神一挥手道:
“大军进城!”
“慢着!”
孙孝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唐军有足够的时间烧了硖石县城,裹挟走了百姓,因何在陕州就没了时间,留下一座完好的空城仓皇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