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目光在桌上的酒水图案上看了看,又看了看裴元,都抄起了手。
裴元也不理会三人那看疯子的目光。
整理著自己的思路。
“本千户打算把自己谋划拆为两个,一虚一实,又虚又实。”
裴元看了毕真一眼,对他说道,“你刚才来得晚,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一条鞭法。刚才我已经给王公说过了,就让王公给你说说,我也瞧瞧他理解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王敞虽然反对裴元变法的主张,但这种安排,却也无法拒绝。
於是只能和毕真大致说了,王琼正在完善的一条鞭法大致是什么意思。
毕真听王敞说完,立刻就对裴元直言不讳道,“千户,王琼此法只怕有些异想天开了,他一个清贵朝官,不曾在地方任职,哪懂什么实务。”
“千户可知道,百姓们缴纳的田赋,为何往往数倍於应缴的数额?”
“那是因为徵税的胥吏可以用沿途运输的运费、损耗,粮食的籽粒饱满度、水分等多种缘由,加倍从百姓手中征缴赋税。”
“以山东为例,按照朝廷的征缴,民田每亩税收要交粮三升三合五勺。但是在实际征缴中,这个数字往往会达到一斗以上,甚至接近两斗。”
“可百姓的收成呢?就算上好的田地,寻常耕作一季也收不到一石。夏麦秋粟,辛劳一年,也收不到两石。”
“那千户想过没有,一旦將赋税额全部折算为钱幣,代替粮食布匹,那么分食那数倍利益的人,又如何肯甘心?”
裴元有些讶异,“毕公公怎么对地方实务如此嫻熟。”
毕真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坦然道,“不然你以为別人孝敬我的那些钱是哪来的?”
裴元懂了,怪不得这傢伙如此了解。
原来他也是从中食利的人之一。
毕真向来贪財,他对自己的財富怎么来的,当然就很清楚。
毕真继续道,“不谈这些利益受损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百姓们不经商,手中有粮无钱,若是想要用钱幣收税。百姓们为了应对税吏催逼,就必须被迫在粮食收穫的时候,低价將粮食卖给商人。”
“等到来年青黄不接,若是家里遇到什么变故,又得在粮食昂贵的时候,再把粮食买回来。”
“如此一来一回,商人还要从中狠狠赚上一笔,哪怕不经歷官吏的盘剥,百姓就被扒掉了一层皮。等到官吏们再来盘剥时,刮掉的就是血肉了。咱家虽然还不知道,用钱幣缴纳后他们怎么刮,但肯定会有。”
裴元有些明白了,刚才王敞只给毕真说了一条鞭法那种以货幣代替实物缴税的思路,並没有细讲下去,更是还没提到大明宝钞。
毕真还以为是要以铜钱和白银来作为这个替代物。
事实上,这也是歷史上张居正一条鞭法採用的手段。
那时候,利用丝绸瓷器等优质商品赚到大量白银的商人们,在沾沾自喜之余,也有些疑惑。
怎么这白银……,根本就赚不完呢?
不管他们怎么样的穷尽竭力的出售商品,白银仍旧一船一船的运到大明。
商人们看著手里的白银,几乎要怀疑人生了。
这他妈要怎么啊。
眼看白银的价值在慢慢下滑,甚至隨时可能暴跌,这时候一个几十年前被桂萼提出的“一条鞭法”的方案,进入了他们视野。
既然商业的流动性,不能支撑白银的价值了,还可以收割辛苦操持农业的百姓啊。
苦一苦农民,白银不能跌……
於是那一船船运来大明的白银,割在了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大海的农民身上。
想到前世的歷史,裴元深吸了一口气。
这也是他为何一定要抓住这次宝钞反弹机会的原因。
能不能利用这个宝钞救赎的最后良机,把向末路狂奔的大明倒回正轨,就看他的“混元阴阳虚实互化正反和生晦明幻真策”能不能成功了。
裴元见各方的信息差不多同步了,这才对毕真说道,“刚才王公和你说了一条鞭法的事情,只是他没给你提另一件事,那就是,一条鞭法要锚定的钱幣,不是白银和铜钱,而是大明宝钞。”
毕真闻言一愕,“大明宝钞?”
裴元斩钉截铁道,“不错,就是大明宝钞。”
“你刚才提到官吏会在钱上做手段,趁机鱼肉百姓。他们利用的,其中一条无非就是粮食收穫的时候,粮多钱少,百姓又急於缴税,物以稀为贵,官绅趁机可以向百姓压价购粮,盘剥百姓。”
“但是大明宝钞不同,大明宝钞由朝廷颁发,不存在短缺的问题。可以用固定的价格比例,向百姓提供宝钞的兑换,完全避免了官绅商人利用银钱不足,压榨百姓的局面。”
“他们盘剥百姓的另一个法子,就是利用白银和铜钱的成色优劣不同,从钱幣价值上要求百姓额外支付。可是宝钞乃是户部印刷,价值取决於上面的数字,没有成色优劣之分。”
“还有一个盘剥百姓的法子,就是以白银熔铸为藉口,向百姓徵收火耗。但宝钞规制相同,运输便易,也根本没有火耗之忧。”
“如果以大明宝钞缴纳田税,百姓要缴纳的数目清晰,计算简便。朝廷供应的宝钞也充足,可以用固定明確的价格收购粮食。官吏几乎没有额外加征的空当,乡绅和百姓的能保留的財富倍增。岂不是一个极好的法子?”
毕真听了,连连摇头,“这不可能!这不是能不能堵住漏洞的问题。朝廷治理地方,靠的可不只是那一两个地方官,还需要大量的吏员。养活这些吏员的钱,都是从这些额外食利中分配的。没有钱养这些吏员,天下就要乱了。”
知道的稍多一些的王敞听著倒是若有所思了,若是按照裴元的三层权力理论,用一条鞭法绑定大明宝钞的措施,岂不就是达成了乡绅和百姓得利这一条?
如果这个目標能实现,那接下来,该如何解决庞大的吏的问题呢?
王敞正想著,裴元果然也提到了这一点。
他在石桌上,用酒水画了一个三角形,隨后对眾人道,“朝廷徵收的赋税,真正能利用上的,连一小半都不到,大部分都被地方截留。”
裴元说著,用手在三角形上画了一条横线,分出来上下两部分。
上部分面积很小,下部分面积广大。
裴元指了指两处,示意这是朝廷和地方。
接著裴元向三人问道,“你们觉得,这些应该怎么分才合適?”
三人闻言都没说话,朝廷能拿多少,那可是地方说了算的。
地方给你的,才是你的。
地方没给你的,根本就不在帐上,你要怎么分?
哪怕地方上吃的盆满钵满,只要报个灾荒,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截留应该给朝廷的赋税。至於他们自己弄到手的,根本就没个数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