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灵珊望向天空,依旧阴鬱低沉,几点星光,微弱至极,隨时都会再下一场暴雨。
夜已经很深了。
她看了眼张玉,除了和师兄们行走江湖时,她甚少和男子待到这么晚,尤其两人还互生爱慕之意。
虽然送了玉蝉,虽然是江湖侠女,但骨子里岳灵珊还是非常保守的,如此世所有大门庭的女儿一样,受《闺训》、《烈女传》影响,某些观念,入脑入心。
在另一世中,岳灵珊明知自己所託非人,依旧不离不弃。
有人说,她是抹不开面子,无法回头,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也有人说,她被感情所蒙蔽,认为入了魔的林平之,还有回头之日。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好像她就是为了这八个字而活的。
岳灵珊低声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张玉看向不远处的城墙。
城门半掩著,几个老卒裹著被絮,缩在一处,借著浊酒驱寒。
有官无治,有城无防,有令不禁,有法不依,他走过许多地方,不止平阳府,好像大明天下都成了这幅样子。
“南门外五里,有座菩萨庵。”
张玉心中好笑,到了平阳地界,自己还要像行走江湖那般,向神灵借宿,只是两人相处,贵在体谅。
他若领岳灵珊去清风寨设在平阳城的別院,自然有宽房绣榻招待,只是她未必住得舒服。
“平阳城没有客栈收留我们,就去向菩萨借住一晚。”
“好啊,听你的。”
岳灵珊鬆了口气,心中暗道,这小贼一向胆大包天,不拘礼法,但当著菩萨的面,应该不会胡作非为吧?若是他对自己毛手毛脚,一定要坚决抵制,以菩萨的名义!
“咚!”
两角碎银子,扔了出去,撞在酒罈上,发出『叮叮眶当”的脆响,瞬间惊醒了半睡半醉的四名老卒,他们下意识手握紧长枪,翻身跃起。
“闯营者何人?”
那一瞬间,浑浊双目重新透出精光。
“银子?”
“真是银子啊!”
待彻底清醒过来后,他们首先看见,酒罈旁的碎银子,估摸了下,至少有五六钱重,够打二十斤劣酒,四人手忙脚乱在地上乱摸一通,好不容易捡了起来,长枪如烧火棍般弃在地上,个个脸上都露出討好的笑容。
“公子大方啊!”
“公子,我来帮你开门。”
城门原本就是半掩著的,就算不给银两,这几个老卒都不会说什么。
平阳城地处三省交界,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眾多,他们敢较这个真,是留不住脑袋喝酒的。
南门外四五里,官道旁有片树林,菩萨庵便在林中,只剩一座正堂,两间耳房早就倒塌了,地方虽小,也曾香火鼎盛,只是房子一旦没人住了,就容易朽坏。
“离府城很近啊,这座庵子怎么荒废了?”
“自然有缘故的。”
两人跨过石门槛,庵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前些许天光。
地面散落稻草、枯枝落叶,平时有乞弓住在庵里,今夜却一个人也无。
神坛上那尊送子观音坐像,竟高达丈许,连同左右莲台上的金童玉女,都还算完整,从中可以窥见破败之前的鼎盛了。
“什么缘故?”
“想听?”
他们没带火摺子,也没找到庵堂里的火镰,只好坐在门槛前的旧蒲团上,望著外间微弱的夜光,听著逐渐变大的雨声,轻声说著话,儘管身后便是彩漆斑驳的神像,却不觉得可怖,反而格外安心。
“想听,你说吧。”
岳灵珊一时也没有睡意。
“那你坐过来点,我悄悄告诉你。”
“嗯。”
她才从蒲团上起身,就被一只手拉入怀里。
“你干甚么—”
张玉明显感觉灵珊身体紧绷起来,他心中鬱闷,石桥上,她主动抱自己时,反应可没这么大,
不过,岳女侠没有第一时间,拔剑朝后砍来,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
故事要一环一环地讲。
张玉笑道:“讲故事啊,还能干什么?”
“半好是讲故事!”
岳灵珊拔高声亚,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敢做坏事,菩萨都不会放过你的。”
张玉靠近耳旁,轻声道:“菩萨心善,只会成全世人,是不是啊,女菩萨?”
岳灵珊瞬间面红耳热,喝醉了酒一般,她担心自己抵御不了多久,连忙道:“你到底还讲不讲了?”
“讲!就怕你不敢听。”
张玉轻笑一声,却是没有继续动作。
“哼,你就是编些鬼啊,妖啊,故意来嚇我,本女侠也不怕!”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別赖我。”
“不赖你,快说吧。”
华州城里,便有关中大的书局,岳灵珊求猎广泛,什么狐妖与书生、人鬼未了情之类的神魔小说,她看过不知凡几,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张玉问道:“你知道神坛独供奉是谁吗?”
“观亚菩萨啊。”
“是观亚菩萨。不过,菩萨有千面,准確来说,这座庵堂供奉的是送子观亚。”
“送子观亚?那更该香火鼎盛才是,为何变得如此破败?哦,我明白了,肯定是不灵,对不对?”
“你猜错了。”
张玉缓缓说道,他经人清风寨时,在平阳待过一段时间,又接收了龙鳞会、神农帮的典籍文献,对这方地界的风土人情有所了解。
“这座庵很灵!”
“別看它小,十年前,这可是整个平阳府,香火业盛的送子观亚庵。”
“名声传遍周边府县,不蒸高门大户的太太慕名来求,多有灵验者。”
“只需妇人庵堂中过一夜,回家不久,就有喜讯传出。”
岳灵珊惊嘆道:“这么灵验?”
张玉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事出反常必有妖嘛,其实啊,灵验的不是神坛独的菩萨,而是庵堂中的尼姑。”
岳灵珊点头道:“尼姑有这么大法力,离成菩萨也不眯了。”
“也不是。”
“那是什么?”
“当时有个江沫大盗,干下几桩大案,官府追缉甚急,他生得唇红齿白,有几分女相,就想了个歪注意,剃光头髮,投了这座观亚庵,不过半年,庵中尼姑,无拘老幼,都遭了毒手,他还想出了个生毫之道,那就是逼那些尼姑为他骗———”
“別说了!”
岳灵珊双颊微红,嗔怪道:“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玉正要借题发挥,忽然抬头望向庵外,眯处出现七八点火光,正朝观亚庵而来,速度很快,
只剩百步了。
“不会是那些判了绞刑的尼姑,今夜都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