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立于狂热的人群边缘,身形挺拔如孤松,与周围那些激动得浑身颤抖、涕泪交加的信徒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他微微蹙起眉头,心思并不在法会本身,而是反复琢磨着殷听雪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替我…度了他们就是?”
这小狐狸,凭什么认定他就能度人?自己向来与佛门八字不合,对所谓度化众生更是毫无兴趣,甚至颇为反感,她将此等事情推给他,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另有所指?
一个更加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老秃驴说自己有“欢喜佛相”,若真要按此来度人,那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难道要在这光天化日、万千瞩目之下,行那等……想到这里,他一时好笑,这下真成无遮大会了。
这画面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哪怕是他,也觉得离谱至极。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高台之上的慧明大师,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陈易身上。
老僧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果真如此般从容淡然,忽然提高了声调,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压过了漫天梵唱,清晰地传入陈易耳中:
“佛说众生皆苦,皆因无明遮蔽,业力缠身。今日佛前,无所遁形,显!”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言出法随,异变陡生!
台下那万千原本只是面容虔诚,至多带着些个人执念愁苦的信众,身形与面孔开始剧烈地扭曲、变化!
先前只是隐约的魔相此刻彻底爆发,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贪相者,身体膨胀如球,皮肤下似乎有无数金银珠宝在蠕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嗔相者,面目狰狞,口鼻喷出黑红色的怒火,指甲变得乌黑尖长,撕扯着自己的衣襟。痴相者,眼神涣散,口中念念有词,周身缠绕着无数虚幻的人影,那是他们放不下的执念所化。
病相、死相、求不得相、怨憎会相、爱别离相……种种之前一掠而过的画面,此刻都化出了活生生的形态!
整个法坛之下,瞬间从庄严道场化作了无边业火焚烧的修罗地狱,那些扭曲的“人”在痛苦中挣扎、哀嚎,却又本能地朝着高台上那尊依旧慈悲垂眸的药师佛像伸出变形的手臂,祈求着救赎。
梵音依旧在响,却仿佛成了这地狱景象的背景乐,显得无比诡异。
陈易瞳孔骤缩,即便他心志坚定,面对这突如其来畸变,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眯起了眼眸,
小狐狸当年看到的,也是这般的景象么?
所以她忍不住……度了这些人。
慧明大师的目光穿透这混乱可怖的景象,牢牢锁住陈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陈施主,你看到了吗?这便是众生无明之苦!你有欢喜佛相,烦恼即菩提,贪嗔痴亦是渡船!此时不度,更待何时?”
度?
陈易看着眼前这比妖魔乱舞更骇人的景象,一时间,竟又有几分茫然了。
不只是茫然于如何度人……
更因……
陈易回过头四处寻觅,许久后,眺望向市镇之外……
小狐狸,她去哪了?
………………
殷听雪遁出了市镇。
市镇的光晕渐渐远去,拉长着她的影子,而拉得越长,影子便越模糊,不消多时,便像根断掉的线一样,没入到阴影里。
市镇的光晕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金点,如同坠入深渊前最后瞥见的天光。
她依照着久远记忆中的路线,在一片死寂中跋涉。
记忆像是浸了水的墨迹,许多细节已然模糊,但大致的方向和几个关键的标记点,却如同刻在骨子里一般清晰。
她不敢有片刻停歇,生怕一停下,就会被这片吞噬一切的无明同化,或者……被那游弋的恐怖存在察觉。
就在她途经一片尤其黑暗的区域时,一种熟悉的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从头顶降临。
天幕的黑暗仿佛骤然压低,浓重如实质的阴影缓缓覆盖下来,殷听雪的心脏几乎骤停,她立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屏住,仿佛化作了路边的一块顽石。
那庞大的阴影在她头顶盘旋了片刻,如同浑浊的河水漫过河床上的石子,未能察觉到任何异样,便又缓慢地移开了,向着远方那依旧传来微弱梵唱的方向蠕行而去。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殷听雪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不敢耽搁,继续前行。
不知又走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在这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荒芜之地,一座建筑的轮廓终于在前方的昏暗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座破败的寺庙,规模远不及方才举行法会的那个,孤零零地矗立在虚无之中,仿佛已被世界遗忘。
墙体斑驳,露出里面暗沉的色泽,檐角坍塌,挂着蛛网般的黑色絮状物,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看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庙,封印着五毒死树。
到了。
殷听雪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布满诡异扭曲纹路的暗红色大门冲去。
她以为会像记忆中那样,轻而易举地推开这扇门。
然而,门,纹丝不动。
殷听雪愕然抬头,不信邪地再次伸手推向大门,这一次,她运起了体内残存的所有力量,真气自她掌心吐出。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她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座亘古存在的山岳之上,反震之力让她手臂发麻,肩膀传来剧痛,那扇看似腐朽的木门,此刻却重若万钧,坚逾精钢,
门,依旧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一丝灰尘都未曾震落。
为什么?记忆里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记得,当年就是从这里,推开了这扇门,看到了门外那截然不同的光亮……
恐慌一时如附骨之蛆,攀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推不开,出不去,我不是早就…一念有明了么?”
难道记忆出了错?还是……这无明世界本身发生了变化?或者说……
她脑海间,倏然间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陈易的面容浮现入脑海,
难道说,她真是他心想事成的无明……
要是如此,若是如此,她是…假的?
周遭的灰暗无边无际、死寂混沌,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
殷听雪瞳孔骤缩着,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眼前分毫未动的寺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吞没。
倘若她是假的,真的殷听雪又在哪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