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大唐现在的兵锋之盛,国库之丰盈,科技之精进,若只论开疆拓土,确实不算难事。莫说这区区三韩之地、东瀛孤岛,便是再往北深入不毛,再往西跨越流沙,打下万里疆域,也并非不可能。”
“那父皇为何……”
“可是,昭儿你想过没有,我们把地方打下来了,然后呢?我要让你思量的,不仅仅是‘打天下易,坐天下难’这句老话。关键在于,你如何让这片新土地上的人,像中原与草原上的百姓一样,认同你,接受你的教化,心甘情愿的认我们大唐为正统,甚至觉得成为大唐的子民,比过去更好。若大军过后,只余凋敝与怨愤,那么纵使占据所有港口要冲,也不过是埋下了无数叛乱的种子,背上了一个沉重且不断流血的包袱。”
萧砚看向若有所思的儿子,略略停顿,容他消化一二后,方才用马鞭轻轻指了指前方那些仍在奋力追逐猎物的草原少年们,继续道:
“治世的根本,不在于疆域图上的颜色铺得有多广,而在于这颜色覆盖下的每一个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是否心向大唐。此刻强行鲸吞,犹如囫囵吞枣,非但无益,反而成害。时机需要等待,需要营造,要让那里的人心,也如同这草原上的儿郎一般,渐渐向我大唐。”
李明昭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些为了得到天子一句夸赞而争先恐后的少年郎,眼中闪过几分明悟:
“儿臣似乎明白了……父皇并非不欲取,而是不欲强取。是要他们明知是为我大唐驱使的鹰犬,也是心甘情愿、甚至争先恐后的鹰犬。如此,方能用最小的代价,得最长久的安宁。”
“不错,你能作此想,甚好。”
萧砚伸手,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顶。
“你需记住,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而是别人心甘情愿递到你手中的。东瀛蕞尔小国,闻听三韩一战而灭,高句丽顷刻覆亡,竟是直接被吓得将徐知诰的首级送来,畏我如虎。
这般情形,反倒失了慢慢收拾的趣味。所以,日夜担忧王师跨海东征的,是他们。该着急的也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李明昭眼睛一亮,被父亲的从容感染心中豁然开朗。
他随即又想起一事,便略有些期待的问道:“那么,父皇。如今高句丽已平,西域王彦章大将军那里也是捷报频传,诸国遣使来朝,可谓四海宾服,功业盖世。这次,总该应了百官再三所请,去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告慰天地了吧?”
萧砚闻言,只是淡然一笑,未置可否。
恰在此时,几骑快马从远处奔回,却是方才追逐猎物的几名旗主子弟。
为首一人利落的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声禀报道:
“陛下,太子殿下,前方发现一个形迹古怪之人,骑着一头瘦驴,还赶着一头白鹿,径直朝着御驾方向来了。我等已将其拦下,请示陛下,该如何处置?”
李明昭少年心性,闻言顿时好奇心起,白鹿乃是罕见祥瑞,竟在此地出现?
是真的白鹿还是假的白鹿?
萧砚眉头微蹙,微微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被骑士们围住的那片草坡,略一沉吟,随即舒展开来,对身旁的李明昭道:“走,随为父过去,一会故人。”
父子二人策马前行,侍卫们立即不远不近的紧随,呈扇形散开,隐隐将那片区域封锁,既护圣驾周全,又不至于过度惊扰。
待到近前,只见一个穿着普通蓝衫布衣,戴着一个斗笠的中年,被一众神情戒备的草原儿郎围在中央,却正安静抚着毛驴,静静等候。
而他身旁除了那头小毛驴外,竟真跟着一头毛色纯白如雪,温顺异常的鹿。那白鹿姿态优雅,毫不畏人,一时惹得众人皆是惊异不已,纷纷侧目。
萧砚看着此人,也是难得失笑,复而抬手止住了周遭骑士们紧绷的态势,挥了挥手。骑士们依令散开,但仍在外围警惕的注视着。
“昭儿,去让他们准备些刚打的野味,再温一壶好酒送来。”
“是,父皇。”李明昭虽满心好奇与疑惑,但还是乖巧应下,转身亲自去安排。
萧砚独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牵驴赶鹿,甚而还套了一张面皮的斗笠中年,却是从容直言道:“袁天罡,你的胆子,真是不小。”
袁天罡便整理了一下衣袍,面向马上的天子,一揖而下。
“山野草民,谢陛下宽仁,容草民苟延残喘,得以亲眼目睹这六载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海内承平无事。毕生夙愿,今日得偿,心中已是再无遗憾。”
萧砚摇了摇头,似是觉得有些好笑:“朕倒是从未想过要去寻你。即便猜到你可能尚在人间,也觉无此必要。这天下之大,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于朕而言,并无不同。”
袁天罡闻言,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是一笑而已。
萧砚翻身下马,信步走向那头白鹿,伸手轻抚其颈侧柔顺的毛发,那白鹿竟毫不畏怯,反而温驯的蹭了蹭他掌心。
“这是何意?”他侧首问袁天罡。
袁天罡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从容应道:“白鹿现世,自古乃祥瑞之兆,通灵之兽,自寻真主。草民此行,不过是恰逢其会,随它同来,见证此象而已。非是草民驱鹿,实是鹿引草民来见陛下。”
萧砚笑了笑,未再多言,转身便朝不远处一处草色丰茂的缓坡行去。令人再次称奇的是,那白鹿竟无需任何人引导,仿佛真能通晓人意一般,真的径直随行在他身侧了,亦步亦趋,温顺无比。
这一幕引得不远处的几个官员一时叹为观止,激动异常,奋笔疾书。
萧砚顺势在那处缓坡席地而坐,姿态闲适自然。白鹿便也依偎着他,温顺的卧在其身侧。
不多时,李明昭带着几名内侍奉上酒食。布置妥当后,萧砚便挥退内侍,只让太子在几步外静立随侍。
于是,他与袁天罡便就此在这草坡上席地而坐,秋风拂过,带来远处牛羊的低哞与草叶的沙沙声响。
而袁天罡也主动执起酒壶,为萧砚斟满一杯。
酒液澄澈,映着天光云影。
“这六年,”袁天罡在萧砚对面盘膝坐下,道,“草民自江南鱼米之乡,至河西大漠孤烟,见过漕运千帆竞发,亦闻市井百姓笑语。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雄赳,俱系民生。此等景象,实乃三代以降,前所未见。”
言及此处,他略作停顿,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无垠的草原天际线,仿佛在回顾这六年所见所闻,又徐徐道:
“陛下,草民行至泰山脚下时,但见百姓安居乐业,商旅往来不绝,一派升平。然泰山巍巍,雄峙东方,至今尚缺一位真正功徳足以匹配其重的主人。”
萧砚端起酒杯,却是没有饮用,只是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笑了笑:“大帅此言,莫非是认为朕如今之功业,已然高至足以封禅泰山了?”
“陛下扫平割据,一统海内,革除积弊,再造大唐,功业自然极高,远超历代。”
“哦?”萧砚挑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继续问道,“那依大帅之见,朕如今之德行,已然厚足以配享天地?”
袁天罡亦是再度毫不犹豫,肃然道:“陛下善待降虏,抚恤百姓,约束骄兵,澄清吏治,德行自然深厚。”
“如此说来,”萧砚接连发问,语气颇有几分玩味。“在大帅眼中,如今天下可谓真正安宁?四夷可谓真心宾服?百姓可谓五谷丰登,家给人足?”
而袁天罡每一次都以同样笃定的语气回应:“在草民眼中,四海升平,天下当然安宁;万邦来朝,四夷当然宾服;仓廪充实,五谷当然丰登。”
萧砚听罢,不由朗声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复而随手将空杯放下,道:“既然如此,四海升平,人心安定,朕又何必非要千里迢迢,跑去泰山,做那等锦上添花,告慰苍天之事?苍天若有眼,自在人心之中,又何须朕去特意禀明?”
袁天罡再度一怔,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片刻后,终是释然一叹,复而再笑。
他为自己也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动作竟颇显豪气。
杯中酒饮罢,袁天罡遂再笑道:“草民此来,原本尚有一事。以陛下如今之修为境界,即便服下那不死药,药性冲突之后患也已微乎其微。但观陛下之意,是不会用了。”
萧砚闻言起身,走到袁天罡身旁,很随意的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复而负手眺望着南面。
“长生啊……听着不错,但想想,其实挺累的。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去,守着这江山万年不变,未免太过无趣。朕啊,还是觉得这一世精彩,便足够了。”
袁天罡仰头看着他,默然片刻,不再纠缠此事,只是看向一旁在几步外静立的太子,凝视一瞬,眼底似有微光流转,而后收回视线,对萧砚缓声道:
“陛下既心意已决,草民便不再多言。只是前日偶起一卦,见紫气东来,聚于帝星之侧。太子殿下仁厚英睿,他日克承大统,必是一代明君,可再续大唐三百载基业。”
言及此处,他话音微顿,随即看着萧砚的背影,脸上泛起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杯自饮一口,方才悠悠补充道:
“当然,天意幽微难测,卦象变幻莫测……又如何能说得百分之百准确呢?终究是事在人为,人定亦能胜天。未来如何,还需看太子自身造化,与陛下日后教导了。”
萧砚闻言,回身望了望恭立一旁,努力理解着这番对话的李明昭,又伸手指了指袁天罡,似是责怪其言语莫测,随即却又是豁达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辽阔的草原上随风传开,引得一众文武齐齐惊诧。
笑声渐歇,萧砚却是负手而立,直言相问:“此一去,山高水长,你可还有未了之愿?或是需朕相助之事?”
袁天罡闻言,却是再度整了整衣袍,复而向着萧砚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伏身于草地之上。
“臣袁天罡,此去,再无憾矣。唯恭祝我大唐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代……”
萧砚察觉到他那伏于地上的动作,以及那声“臣”的自称,沉默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只望着远方的天际,声音随风传来:
“三百年等待,无论功过,你可曾后悔?今日所见之景,可值得?”
袁天罡直身而起,却不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这秋日草原的壮阔景象,望着眼前这位他等待了三百余年才出现,与他想象中或许并不完全相同的帝王,不过长声满足一笑而已。
“壮哉——大唐!”
“……”
萧砚站在原地,望着天际舒卷流云,望着这片属于他的广阔疆域,默然伫立了许久许久。
直到李明昭小心翼翼的走近,望着袁天罡适才伏地而拜、如今已空无一人的地方,轻声问道:“父皇,那人……究竟是谁?”
“一个曾经执掌天下棋局的人。为父胜过了他,方才得了这天下的人。”
李明昭稚嫩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似懂非懂。他又看向旁边那只依旧温顺的白鹿,茫然问道:“那……这头白鹿,突然出现,又如此亲近父皇……到底算不算是天降祥瑞呢?”
萧砚笑笑,轻轻抚了抚儿子的头顶。
“如何算不得祥瑞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