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君臣(尾声二)
宴席设在堂屋里,虽无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肉、时蔬鲜汤将一张方桌摆得满满当当,尽显张家的热忱与诚意。
“吃,快吃,千万别客气!”张大娘不住的用公筷给萧砚和姬如雪碗里夹菜,堆得如同小山,“这鸡是自家养的,吃粮食长大的,肉紧实。鱼也是新鲜的,郎君、娘子快尝尝!”
张老汉满面红光,也是执着酒壶给萧砚斟满:“这酒比不上城里的名酒,却是用上好糯米酿的,入口甜,后劲足。当年你们走得急,连口热乎饭都没吃安生,今天说什么也得补上。”
萧砚并不推辞,含笑接过酒杯,举杯道:“多谢老丈与大娘盛情款待。如此佳肴美饮,远胜珍馐百味。”
而张诚与李县丞眼瞅着萧砚二人身份不凡,干脆只在一旁作陪。
而萧砚始终自称为游商,言语间只围绕张家这些年的家业兴旺、孙辈前程、砀山风物变迁展开,偶有旁及,也不过以商贾口吻问些粮价、徭役与蒙学琐事。
张诚心中虽诸多猜测,不过见萧砚夫妇无意表露身份,也只以寻常贵客之礼相待,娓娓道来本地的风土人情。
李县丞更是人精,言语间多作附和,偶尔提及官面上的政令推行,却不敢深谈,席间隐隐以萧砚为主,却是颇有几分谨慎。
至于李岱则只是坐在特制的高椅上,小口吃着姬如雪为他布好的菜,举止安静,礼仪周全,不吵不闹,让张家上下可谓是喜欢的不得了。
张老汉的重孙女挨着他坐着,一会儿好奇看看这个好看得不像真人的“小叔叔”,一会儿又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坐直身子,用小勺子吃饭,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引得大人们一阵哄笑。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
张老汉酒意微醺,看着眼前这对璧人和玉雪可爱的孩子,想起当年风雪中那两个狼狈却倔强的年轻人,心头感慨万千,话也多了起来:
“说起来,郎君和娘子当年住的那间屋子,老汉我一直给你们留着哩。没大动,就是偶尔堆放些杂物,时常让老婆子打扫着。不知怎的,老汉我总觉着,自打那年冬天收留了你们,咱家这日子,就跟沾了福气似的,一天天顺当起来。这屋子,得留着,是个念想,是个好兆头!”
说着说着,他竟是突然站起身,有些摇晃,“走,我带你们去看看。”
张大娘正端着一盘新蒸的米糕过来,闻言赶忙放下,嗔怪的扶了他一把,对萧砚和姬如雪歉然道:
“看这老头子,几杯酒下肚就说起胡话了。郎君、娘子快别听他的,哪有饭还没吃完就去看旧屋子的道理?那屋里堆着杂七杂八的,也没收拾,没什么看头,莫要扰了你们的兴致。”
萧砚却放下筷子,微笑道:“无妨,故地重游,正想去看看。有劳老丈引路。”
姬如雪也轻轻起身,明显是颇为意动,对张大娘柔声道:“大娘,我们吃得很好,正好走走。”
张诚见状欲要起身陪同,萧砚摆手止住:“张主簿与李县丞且安坐,我们随老丈走走便回。”
张老汉见他们应允,兴致更高,也不顾老伴的牵扯,引着萧砚和姬如雪穿过院子,来到主屋旁的一间厢房前。推开略显陈旧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干草与尘土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屋内确实堆放了些许农具和收拢的麻袋,但格局未变。
那方土炕依然盘踞在房间一侧,炕席上铺着略显凌乱的旧草垫,窗棂还是老样子,只是糊窗的纸换过了,透着光。
张老汉刚迈进一只脚,还想说什么,后面的张大娘已经跟了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低声埋怨道:“看也看了,快出来,让郎君和娘子自己瞧瞧,你杵在这儿像什么话!”
说着,便已不由分说的将恍然醒悟的张老汉拉了出去,还细心的将房门虚掩上,给萧砚他们留一方独处的空间。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鸡鸣犬吠。
姬如雪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缓缓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那方土炕,旧窗棂……光影透过窗纸,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纤毫毕现,仿佛也将十年前的时光碎片,一一映照出来。
她静立片刻,才轻声道:“此去经年……竟已是十年了。”
她的声音里略有些恍惚,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十年的风云变幻,家国天下,儿女情长,竟都始于这间简陋屋舍里的短暂相逢。
萧砚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样落在这满室旧时光里。
“是啊,十年了。如今回想,当年自曹州一路行来,步步惊心,前途未卜。与你此后种种,此刻回望,竟如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一程。”
他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侧过头,靠近姬如雪耳边玩味道:“不过雪儿可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屋里,某个倔强的小姑娘,宁可去雪地里打地铺,也誓死不与我这心怀叵测的登徒子同榻而眠。”
姬如雪脸颊微热,嗔怪的横了萧砚一下。
那眼神流转间,风情乍现,少了少女时的倔强,多了为人妻后的温婉与一份被说破旧事的羞窘。
不过她亦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嘴角轻轻弯起,似若对往事的追忆,对岁月流逝的感慨,又更像是风雨过后回望时才品出的涩然甜意。
萧砚看着她这般情态,心头一暖,于是揽住了她如今已显丰腴却依旧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故地重游,总想寻回些当年痕迹,却不知你我早已不是当年之人。这般执着,倒像是刻舟求剑了。”
姬如雪顺势倚着萧砚,却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复而轻声道:“于我而言,剑,自始至终都在身边,何须刻舟以求?”
萧砚闻言微微一怔,旋即与姬如雪相视一笑。
两人依偎着,站在十年的光阴之河两岸,回望来时路,静默之中,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片刻过后,门外却是又传来几声轻微的叩门声,随即便听张大娘有些犹豫的声音道:“郎君,娘子,没扰着你们吧?”
“无妨,大娘请进。”
张大娘这才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边角磨损的蓝色旧布包。她走到姬如雪面前,有些局促的打开布包,里面竟是几锭未曾动过的银子和两贯铜钱。
“娘子,”张大娘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眼眶也微微发红,“这东西……是你们留下的吧?”
她不等姬如雪回答,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当年你们走后,过了得有十来天吧,有一天我打扫屋子,挪动炕角那个旧木箱子的时候,才在箱子底下发现了这个布包。当时可把我吓了一跳,平白无故多了这些银子……我和老头子琢磨来琢磨去,家里没来别的生人,思前想后,只能是郎君和娘子你们留下的。”
她抬起头,目光恳切的看着姬如雪:“这钱,我们心里一直不踏实。庄户人家,帮把手是应当应分的,哪能收这么重的谢礼?我们一直好好收着,就盼着哪天能再见到你们,亲手还给你们……今天可算是盼到了!”
姬如雪看着那包银钱,心中微软。
她轻轻按住大娘的手,将布包推了回去,柔声道:“大娘,当年若非你与老丈心善收留,雪中送炭,我与夫君,还不知是何光景。一饭一宿之恩,远非这些银钱可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旧屋,语气愈发轻柔:“此物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亦是感念那段缘分。若你执意归还,反倒让我们心下难安,觉得辜负了当年那份萍水相逢的情义了。”
张大娘看着她,又看看一旁微笑颔首的萧砚,知道再推辞反倒生分,只得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将布包紧紧攥在手里,连声道:
“好,好,大娘听你们的。留着,留着当念想。那你们以后定要常来,就把这儿当个亲戚走动!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一走就没了音信……”
“好,大娘放心,有机会定再来叨扰。”萧砚便含笑应承。
又在老宅盘桓片刻,看看日头偏西,萧砚便提出告辞。张老汉夫妇虽万分不舍,也知留不住,一路送出院门。
见他们还要远送,萧砚立于院门外,向二老拱手一礼,目光扫过这方院落,缓声道:“老丈、大娘,家和业兴,儿孙绕膝,知足常乐,便是人生至幸。二老保重身体,切莫再送,我们后会有期。”
张老汉连连点头,眼眶泛红:“诶,诶。你们也保重,常回来看看!”
张大娘更是拉着姬如雪的手,絮絮叨叨的嘱咐了许多路上小心的话。
张诚跟在一旁,犹豫片刻,开口道:“郎君、娘子,不如让在下送你们一程?”
而萧砚也是意料之中的婉拒了,张诚遂也不必再求,互相拱手行礼过后,便目送对方远去了。
看着一家三口的身影渐行渐远的背影,一直沉默旁观的李县丞,终是忍不住凑近张诚,压低声音道:“张兄,观这位郎君气度,绝非池中之物啊。你……就没想着再多攀谈几句,或请教一二?”
张诚拢着袖子,看着父母欣慰而不舍的脸,望着那即将消失在路尽头的三个身影,淡然一笑:“贵人之事,何必深究。我张家有今日安宁,儿孙略有前程,已属侥幸。”
他顿了顿,又复述了下萧砚方才的话,“知足,常乐。”
李县丞愣了一下,若有所思,不再多言。
萧砚与姬如雪牵着李岱,出了城,沿着来时路缓缓而行。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远处的村落升起缕缕炊烟。
“故地重游,感觉如何?”萧砚侧头问姬如雪。
姬如雪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轻声道:“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好在,梦醒了,人还在身边。”
萧砚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李岱仰起小脸,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虽不太明白大人话语中的深意,却能感受到那份平静满足的氛围,遂只是安静的跟着走。